序節:
吳姬越艷楚王妃,爭弄蓮舟水濕衣。來時浦口花迎入,采罷江頭月送歸。
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
越女作桂舟,還將桂為楫。湖上水渺漫,清江初可涉。
摘取芙蓉花,莫摘芙蓉葉。將歸問夫婿,顏色何如妾。
第一節:酒
傍晚的時光總是顯得有些散漫,大抵是因為一天已經走到了盡頭的緣故。
昏黃的夕陽緩緩地落在西山的背后,一輪圓月悄然間便爬到了天上。
老板娘站在酒館的門口,斜靠著門框,看著眼前過往的行人,眉目中透著一絲淡淡的哀怨。那人還是沒有絲毫的消息,像極了昨日從門前飛過的鴻雁,除了影子,就什么也沒有留下。
柳兒輕輕在門框上敲了敲,把老板娘從神游里喚出來。
“呦!柳兒,又來給你家姑娘取酒了?”
柳兒怯生生的點點頭,說道:“姑娘說還是老樣子,一壺芙蓉紅。”
老板娘拿手指在小姑娘的下巴上輕輕挑了一下,她就喜歡柳兒這樣的小丫頭!十幾歲的年紀,稚嫩的小臉,渾身上下都透著這個年紀的姑娘家應該具有的活力。更不要說她的嬌羞了,被女人的手指輕輕的挑一下,臉蛋都紅紅的像個櫻桃,多可愛啊!
柳兒的臉真的紅的像個櫻桃,每次來這里取酒的時候,都會被老板娘的輕佻給弄的面紅耳赤。偏偏姑娘就只喜歡這間小酒館的酒,偏偏姑娘身邊就只有她這么一個使喚丫頭。
但凡姑娘身邊有第二個人,她也是絕對不會到酒館里來的。
酒館里已經沒有別的客人,一根蠟燭插在柜臺上的燭臺里,散發著暖暖的光。
“你在這里坐一下,我去找一找存酒,今天臺面上的芙蓉紅都賣完了,得去酒窖里找一找。”
“好的,您盡管去,我在這兒等。”
老板娘又找了根蠟燭,借柜臺上的火光點燃。舉著蠟燭去了后院。
柳兒在柜臺邊上等的無趣,便四下打量酒館里的擺設。
這兒的酒可真是不少,大大小小的酒壇在柜臺后面擺的密密麻麻,大概也只有老板娘這樣的酒館主人才能分的清楚這些酒都喚做什么名字。
墻壁上還貼著兩張紙,紙上分別寫著字。柳兒認得出第一張紙上的內容。那是一句戲詞,據說是早幾年的時候,一個戲子在延平王府唱戲的時候編的新詞兒!
王爺很喜歡這新編的戲詞,有暇的時候總是喜歡找個戲班子進府,去唱那出將進酒的新戲。不過那個戲子好像是發了急病死了,但經他改編的戲詞能傳唱下來,大概死也會死的心滿意足吧。
都說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可這世上又有幾個人能真的有機會留下自己的名字呢?戲子大概算得上一個,雖然沒人知道他的名字是什么。但如今只要提起那句戲詞,不都會想起他來么!
姑娘大概也能算上一個,京都已經幾十年都沒有出現過姑娘這樣的花魁了!這可是閣中的媽媽親自說的,姑娘怎么可能會留不下名聲呢!
柳兒又去看第二張紙上的字,像是一首詩。
“神仙豈易事,富貴不容求。百歲償未盡,一樽差可謀。
鐘鳴上方晚,桂發小山秋。處處多幽趣,攢眉勿浪愁。”
這詩寫的真好,也不知是誰的手筆。京中但凡有哪個才子寫了新詩,大都是要拿到姑娘哪里顯擺顯擺的。這首詩卻從未在姑娘那見過,難不成是秦公子或陸公子的新作?只有他們兩個從來不去青樓楚館里湊熱鬧,姑娘卻還總是念叨起他們兩個。
老板娘一手持著蠟燭,一手提著酒壺從后院走了回來。見到柳兒看的入迷,就笑道:“怎么樣?陸少府家公子的大作!不錯吧,我用了一壺酒換來的呢!”
“是…是不錯!”
柳兒輕輕的接過酒壺,銀質的酒壺在燭光的照耀下散發著淺淺的一層光輝,充滿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味道。多像陸公子寫的那首詩,百歲償未盡,一樽差可謀。陸公子一定是個灑脫的人物吧!
柳兒從荷包里取出三錢銀子,遞給老板娘。
老板娘卻沒有全都收下,她只收了兩錢。剩下的一錢銀子被她退了回來。
“你家姑娘這么照顧我的生意,怎么也得給些優待!以后就給兩錢就好了!”
柳兒小聲的道了一聲謝,拿著酒壺,快步走出了酒館。姑娘還在等著她的這壺酒,沒有這壺酒,姑娘怕是要睡不著的。
第二節:桃紅
桃紅當然是睡不著的,一個人的房間里有一個喧鬧的客人,那這個人喝再多的酒也怕是睡不著的。
柳兒回來的時候,她還在撫琴。
路公子最喜歡聽她彈上一曲“梅花三弄”,此刻正坐在椅子上,隨著她的琴聲搖晃著腦袋。
“梅花一弄戲風高,薄襖輕羅自在飄。半點含羞遮綠葉,三分暗喜映紅袍。
梅花二弄迎春曲,瑞雪溶成冰玉肌。錯把落英當有意,紅塵一夢笑誰癡。
梅花三弄喚群仙,霧繞云蒸百鳥喧。蝶舞蜂飛騰異彩,丹心譜寫九重天……”
桃紅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淺淺的嫵媚,讓路公子覺得自己就是詞中的蝴蝶一般,于百花深處尋覓芬芳。
他大抵難以遇到第二個如桃紅這般的女子,只可惜桃紅的出身不好,年紀輕輕便淪落到這雁歡閣賣唱,實在是可惜。若她不是賣唱的女子該多好,或許自己就能把她娶回家了吧。
路公子想著想著,不禁有些癡了。
“公子!公子!”
清脆的聲音把他從癡迷中喚醒,柳兒正站在他的身前,輕輕搖晃著他的肩膀。見他醒了,才停下了動作。
“公子,小姐說時間已經晚了,請公子早些回府安歇。”
路公子四下看了看,屋子里已不見桃紅的蹤跡。苦笑著搖搖頭,這位桃紅姑娘對他這樣的富家子弟,還真是不太待見,連一句招呼都不打,只留了一個侍女在這。
“小柳兒,你家小姐近來都有哪些客人?”
柳兒想了想,道:“無非是劉大將軍家的公子,鄭大夫家的少爺,還有楚王府的小王爺,都是些熟客。”
“沒有什么有名的才子過來?”
“近些日子沒有,李公子還是上個月的時候來過一趟。”
路公子放心的點點頭,李公子他是知道的,京都尹家的三公子,有些才華,但在京都也只能算是二流,想來還得不到桃紅的芳心。他還有機會,說不得他父親會允許他納一個歌女做妾呢!
柳兒送走了面帶微笑的陸公子,又回到房里侍候姑娘。姑娘這時候一定在抱著木桶大吐特吐,每一次陪客人喝了酒,姑娘都會吐得很厲害。
桃紅的確吐得很厲害,路公子算是她的大主顧,要喝酒她只能舍命陪著。她這樣的人全靠著這些主顧們來捧,若是惡了這些富家少爺,只怕就沒了她的容身之地。
柳兒輕輕拍打她的后背,讓她吐得舒服一些。又取來一碗解酒湯,放在桌子上晾涼。
“姑娘,喝口湯吧,能好受一些。”
桃紅微微頷首,讓柳兒喂了幾勺湯。酒喝的難受,吐得也難受。胃里像是有團火在燒,燒的她痛苦難忍。
“芙蓉紅取…取來了?”
“取來了,只是姑娘你現在這樣,還是不要喝了吧!”
桃紅強撐著笑了笑,道:“我就喝一小口,不會多喝的。你知道的,我不喝這酒,便睡不著的。”
“那…那就一小口,不許多!”
“嗯,都聽我們家柳兒的!”
第三節:流浪
桃紅在微醺中緩緩睡去,柳兒守在她的床邊,拿著扇子,為她驅趕著那些討人煩的蚊子。姑娘的覺一向睡得很淺,好不容易睡著,還是不要被吵醒的好。
姑娘什么都好,偏偏總是喜歡在睡前的時候喝一點酒,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養成的習慣。
柳兒扇著扇著,又想起酒館里看到了那首詩。“神仙豈易事,富貴不容求”,不知道那陸公子是何等俊秀的人物,能寫出這樣的詩來。
桃紅喝酒的習慣,其實養成的時間很久,久的桃紅自己也不愿意去想。
“五花馬、千金裘,百文求得蜉蝣酒,何能銷我萬古愁。”
戲子倒在臺上的時候,高喊著這句戲詞。
桃紅站在人群里,默默的看著臺上的一切。她聽不懂前面的唱詞,但她聽得出戲子的唱腔很好,聽說京都里唱戲最有名的,要屬“梅老板”!
桃紅很想像梅老板一樣的有名。這樣她就不必再穿這身破舊的衣裳,也不必再餓肚子。
倒在臺上的戲子被王府的衛士飛快的抬了下去,人群中出現了一絲騷亂。
王府的管家在解釋著原因,說是唱戲的老板身體不適,本可以不來的。只是感念王爺的看重,不愿讓王爺失望,所以強撐著病體,唱完了這一場戲。如今有些支撐不住,被送回后臺休息去了!
管家的話或許并沒有什么人聽進心里去,但隨即抬出來的幾十箱銀子可是實打實的好東西。每個人都領了幾十兩,桃紅也有份。
王府的人并沒有因為她的衣衫破爛、形容不整而對她區別對待,雖然給她的臉色并不好,但看在銀子的份上,她也不計較。
懷里揣著銀子,桃紅走的飛快,生怕有人惦記她的錢財,會偷偷的跟著她,把她得來的銀子搶走。
她就在忐忑中撞進了老板娘的懷里。
“呦!這是誰家的小姑娘?怎么把自己弄得這么可憐?快跟我進來洗洗,喝口水。”
桃紅一直也想不清楚,怎么就跟著老板娘進了酒館。老板娘那么貪財的一個人,她應該躲著點的!
老板娘殷勤的打了盆清水,幫著桃紅清洗干凈,又取了鏡子,給她梳好頭,不停的夸她生的好看!好在酒館里沒什么客人,要不桃紅一定會羞的鉆進地縫里。
“你是誰家的姑娘?怎么把自己弄得這么狼狽?莫不是迷了路,找不到家了?”
桃紅原本羞紅的臉蛋一下子變得失落,蔫聲說道:“我沒有家了,我…我不知道該去哪里。”
“怎么會沒有家?你家里生了變故不成?”
“我,我不清楚。只記得有人說我父親追隨太傅造反,然后我爹就和我娘一起自殺了。再然后,就有人帶我去了教坊司,說皇帝下了旨意,罪臣的妻女都要充進教坊司為奴。直到上個月,新皇大赦天下,我…我才被放了出來……”
桃紅說道這里,便再也說不下去,豆大的淚珠從眼睛里落下來,掉在桌子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老板娘匆忙的為她拭去淚水,太傅謀反的案子只有一個,就是早些年的恒太傅。這孩子怕是就被當時那件案子給牽連進去的,當真是個可憐人兒!
柔聲安慰了許久,桃紅才從悲傷中走出來。她不知道為什么要和老板娘說這么多,大抵是因為這些年,老板娘是唯一對她好的人吧。
她現在多像是一只受傷的小貓,畏懼著這世上可能存在著的許多種傷害,卻又無可避免的沉醉在老板娘所表現出的溫暖里。
這個冰冷的世界,大概不會再有像老板娘這樣心善的人物了吧……
第四節:辭別
七月的太陽總是升起的很早,桃紅醒來的時候比清晨的太陽還要早上一些。
老板娘還在房間里睡覺,夢里像是在念叨著什么,桃紅站在門外,聽的不是很清楚。
桃紅踮著腳從后院走到酒館的大堂,屋門還沒有打開,窗子也被鎖的死死的。好在她在教坊司的時候,有過不少在昏暗環境里干活的日子,倒也沒有撞到什么物件。
隨手在柜臺上取了一壺酒,把藏在懷中的銀子取了一錠,放在臺面上。
轉身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回到柜臺那里,昨天老板娘就是站在那里記賬的,沒記錯的話,那里應該有筆墨紙硯這套物什。
老板娘果然把這些東西都放在了柜臺下面的格子里,桃紅輕輕從賬本后面撕下一張紙來,寫了字條,壓在銀子下面。
再把筆墨紙硯重新放回去,這才又走到后院。
院墻算不上很高,但要跳出去也不是很容易。好在老板娘這最不缺的就是酒壇,把三個酒壇摞在一起,高度就差不多了。
酒壇有些大,桃紅搬的有些費力,尤其是她很怕發出聲音來,那樣會吵醒還在熟睡的老板娘。
騎在墻上,不舍的看了一眼院里,她還是從墻上爬到了外面。
抹了抹濕潤的眼角,朝著小巷外面走去。
老板娘說希望她能留下幫忙,她雖然嘴上答應了,但心里卻并不想。她對她好,她很感激,但她不想接受施舍,即便那是一種讓她感到很溫暖的善意。
喝了一口壺中的酒,味道不像教坊司的酒那般辣,反而透著一股淡淡的甘甜,還帶著一股濃濃的花香。看了看酒壺,這才看到了壺上貼著的標簽。
“芙蓉紅!原來是芙蓉花的香氣,老板娘真是厲害!花兒也能釀成酒,也不知道留下的那一兩銀子夠不夠。”
大概是夠的,酒館那么小,應該也不會有太貴的酒。自己如果留下來,老板娘養自己這個伙計會很辛苦的吧。
好在她有自己的本事,應該足夠養活自己。在教坊司學了十年的技藝,總不至于連自己也養不活。如果能像梅老板那樣有名氣就好了!
年輕的姑娘踏著初升的陽光,微笑著走出酒館的小巷。她的身影輕快,像是躍動在黎明中的精靈,美好而輕松。
老板娘打著哈欠推開了自己的房門,昨日的覺睡的不錯,做了一夜的好夢。也不知道那個小丫頭昨天睡的怎么樣,在這里會不會習慣。
敲了敲隔壁的房門,屋子里面一片安靜。
又敲了敲,還是沒有聲音。
老板娘沒再敲下去,讓她再睡一會吧,她心里想著。
推開酒館的門窗,感受著清晨的光芒。老板娘忍不住又打了一個哈欠,可惜睡不成回籠覺。自己做生意就這一點不好,沒什么休息的日子,也睡不成懶覺。
在心里默默抱怨了兩句,老板娘還是強打起精神,走到柜臺邊上。
“咦!”
銀子!老板娘第一時間把銀子抄在手里,然后才看見壓在銀子下面的紙條。
“姐姐,酒館太小了,怕是養不起我這個伙計!我還是決定走了,不過你放心,我自己可以養活自己的!延平王府散了很多的銀子,我也領了十幾兩,足夠我找到活計了。
從柜臺上拿了一壺酒做紀念,也不知道賣什么價錢,就留了一兩銀子給您。謝謝你姐姐,我會永遠記著你的!——蘇桃春”
搖了搖腦袋,老板娘有些郁悶。誰說她酒館的生意小的?店面小又不代表生意小,養活一個小伙計有什么費力氣的,那人沒走的時候,不也是憑著酒館養活的么!
往門外的大街上望了望,老板娘輕輕的嘆了一口氣,也不知道這樣的一個小姑娘,能夠到哪里去,又能找到什么樣的活計。
第五節:桃花谿
路公子穿著一身錦袍,頭戴一頂金冠,腰間還掛著幾塊名貴的玉佩。
雁歡閣的媽媽第一時間便迎了上來,帶著滿面的微笑。
“路公子!您可是很久沒來了!怎么不見吳公子和您一起?”
“怎么?本公子自己來了還不夠?我沒有吳公子多金么?”
“瞧您這話說的!我們這些做生意的,不就是希望能多幾個主顧!吳公子那樣有才華的人物,誰不喜歡啊!”
路公子揶揄道:“我便沒有才華?”
“您說的這是什么話!您的豪爽可沒人比的過,我這雁歡閣里還沒有第二個像您這樣豪爽的客人!誰見了您不說一句孟嘗君再世啊!”
路公子這才滿意,笑道:“我聽說你這新來了一位花魁,不知道本公子是否有幸一見?”
“路公子消息真是靈通!新來的桃紅姑娘還是第一天迎客!不過話說在前頭,桃紅姑娘可是淸倌兒,只賣藝的。”
“廢話!我來你這什么時候叫過紅倌兒!”
桃紅正坐在鏡子前,看著鏡中映出來的自己的模樣。年輕的臉蛋,嫩滑的皮膚。青春的姣好無不在她身上顯露,許多人都在羨慕她的美貌。卻不知她最得意的,只有這一雙雪白的手。她的手指纖長而柔美,指尖卻帶著一層薄薄的繭子。
那是她練琴所留下來的痕跡,是她在這件樂器上功力的證明。
京都方圓八百里,怕是找不到比她更善于撫琴的人了。
她沒能成為第二個梅老板,她成了第一個桃紅。做第一個總比做第二個要好的,不是么?
“女兒,在屋里么?”
“媽媽,我在的!”
開門的聲音很大,腳步聲也很重。歡喜的氣氛很濃,像是平白賺了許多的銀子。
“乖女兒,給你介紹位金主!這位是路公子,可是咱京都有數的公子,你一會賣力些,彈幾曲拿手的曲子!叫路公子品鑒品鑒。”
桃紅向路公子輕輕施了一禮,道了聲公子萬福。
路公子笑著解下一塊玉佩,遞到她手里,全當是見面禮!
屋子里便只剩下他們兩個。
路公子坐在椅子上,輕輕敲了敲桌子,笑著問道:“姑娘叫桃紅?”
她輕輕的點頭,從一旁取出她的琴來,橫在膝上,輕輕調試起琴音。這琴是閣里新買給她的,還沒有調試好。
“黃師塔前江水東,春光懶困倚微風。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可是這個桃紅?”
她笑著搖搖頭,道:“公子猜錯了,是人面桃花相映紅的桃紅。公子想聽什么曲子?”
“你既然叫桃紅,那么便彈一曲桃花谿好了。”
桃紅輕輕挑動琴弦,婉轉的琴聲自她的手中奏響,溫柔且清奇。似是一片從樹上落下的桃花,輕輕的飄落在溪流里。
路公子走的時候,腳步漂浮,忽左忽右的有些站不穩。他喝了太多酒,多的自己也記不得喝了所少。
雁歡閣的媽媽把他歡送到門口,替他叫了一輛馬車。醉成這個樣子,自己是沒法回去的了。
柳兒羨慕的看著自己的姑娘,姑娘這一手琴藝,可是出了名的厲害!自己要是有姑娘這般厲害該多好,就不必只做一個使喚丫頭了。
或許是察覺到了柳兒眼神中的羨慕,桃紅輕輕的拉過她的手。這個叫柳兒的姑娘才到她身邊不久,卻是個辦事盡心的人兒!也是一個淪落江湖的可憐人兒。遇見了,也算是彼此的緣分。
“柳兒,你想不想學琴?”
“想…當然是想的,只是…只是我…我不是姑娘,怕是學不會的。”
她笑的很溫暖,拉著柳兒的手不由得又緊了一些,道:“你還沒學,怎么知道自己學不會?柳兒,你去幫我買一壺酒來,我教你學琴好不好?”
自然是好的,作為使喚丫頭,姑娘說的話就應該盡心去做好,何況姑娘還說要教自己學琴。
姑娘交待的小酒館不太好找,柳兒在城西轉了三圈,才看見酒館的招牌。
也不知道姑娘為什么非要她到這里來買酒。
前腳踏進門,后腳就看見了老板娘臉上那真誠的微笑。
“客人,要買酒么?打算喝點什么?”
“芙…芙蓉紅。”柳兒的聲音有些顫動,老板娘的熱情讓她有些不適應。
“芙蓉紅啊,您稍等,我這就給您拿!”
從老板娘手里接過銀色的酒壺,柳兒輕聲問道:“多少錢?”
“承惠!三錢銀子!”
“三…三錢?”
“對啊,三錢!這酒可是采的上好的芙蓉花,精心釀制了九九八十一天!一樹的芙蓉花也只能釀出這一壺啊!”
柳兒還是付了錢,姑娘交代過的,不要管價錢,只要買回來就好!何況老板娘眉清目秀的,也不像一個奸商,應該是不會騙自己的吧……
第六節:自由
桃紅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柳兒正趴在床邊打鼾。
苦笑著搖搖頭,她告訴過她的,不必總是這么伺候,自己睡著了,她自行回房睡就是。這丫頭卻總是這個樣子,整晚整晚的給自己打扇子,趕蚊子。
輕輕的從床上坐起來,生怕驚醒了她。
可是柳兒睡得淺,還是從昏睡中醒了過來,揉了揉眼睛,看見自己的姑娘醒了,便道:“姑娘你醒了,等一等,我去打洗臉水來。”
“你再睡一會,我自己去打就好了,你不用這么辛苦的。”
柳兒把腦袋晃得像是一個撥浪鼓,別屋的姑娘可都是讓使喚丫頭打水的,自家的姑娘怎么能自己去呢!這是作為丫頭的義務,不該讓姑娘去做。
實在拗不過柳兒,便只好由著她去。這丫頭的琴藝也練得不錯了,雖說離自己還是差了些距離,但出去做個琴師也是夠了。只是柳兒的出身不好,怕是沒有人家愿意請她過去教習。
不過這都不妨事,這幾年做淸倌兒賺的錢已不算少,足夠出去開一家琴館了。到時候便把柳兒帶在身邊,姐妹兩個好好過日子,何苦在這青樓楚館里看人臉色。
桃紅自己是不愁的,她和這里簽的并不是賣身契,只是三年的長約,如今已經是第三年,用不上太多日子,她就自由了。
但她為柳兒愁,柳兒是實打實被賣進來的,要贖她出去,只怕不是太容易。閣中的媽媽雖然總是堆著笑,卻不是什么仁善的人物。
話說回來,做這一行的,又有幾個是仁善的呢?
雁歡閣的后面有一片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口水井。姑娘們的用水便是從這里取來的。
柳兒端著水盆,排隊等著打水。
閣中的媽媽帶著笑容湊到她身邊,把她手里的水盆奪下來。
“柳兒啊,怎么自己做這種活計?這種辛苦活和媽媽說,媽媽安排個人去做就好了。是給桃紅姑娘打的水吧?”
柳兒輕輕點頭,沒敢說話,媽媽平日里都嚴厲的緊,她有些怕。
“那個誰,去把水打了送到桃紅姑娘房里,就說柳兒被我留下說話了!”
被媽媽用手指著的仆役連忙跑過來,接過水盆,插隊到最前面去打水。
柳兒被她牽著雙手,走到了一旁坐下。
“你跟在桃紅姑娘身邊也有兩年了吧?我聽說你一直在和桃紅姑娘學琴?”
“是…是有在學。”
“那你想不想像桃紅姑娘那樣出來做個淸倌兒呢?要知道做個淸倌兒可是能賺不少銀子的!”
淸倌兒么?柳兒也說不清自己想還是不想。她是被爹娘賣到這里來的,從小便在院子里長大,年歲稍長就跟在姑娘身后做使喚丫頭。倒是也想過離開這里去討生活,哪怕是進某個人家去做最低等的丫鬟。
可她走不了,她的賣身契還在媽媽的手里。消不掉賣身契,她走到哪都會被抓回來的。
似乎是看得出柳兒心中的想法,雁歡閣的媽媽又說道:“你好好的考慮一下,你若是肯做三年的淸倌兒,媽媽就把賣身契還給你,你看怎么樣?”
柳兒終究還是答應了,她如何能不答應呢?世界上有什么東西能比自由更加的可貴?為了自由,還有什么是不可以答應的呢?
第七節:柳綠
桃紅很久都沒再見到柳兒,閣中的人告訴她說柳兒被送去學藝了。桃紅對此表示深深的憂慮,一個簽了賣身契的丫頭,突然被送出去學藝,怕不是要被當成紅倌兒?
好在柳兒并沒有完全失去聯系,偶爾方便的時候,還是會托人給她捎帶一封信。信上倒是沒有說別的,只說自己要做的是她這樣的淸倌兒,不是紅倌兒,在外面學藝的日子也很好,很開心。
桃紅只好相信柳兒在外面真的很開心,這世上糟糕的事情已經足夠多,能往好的方面想一想,總歸是好的。
她還有三個月的約,很快就會到期,到期之后她就可以離開這里,離開這一行,找個自己喜歡的地方,去開一家琴館。最好還是帶上柳兒,柳兒那么喜歡彈琴,一定會很愛琴館的生意的!
路公子沒有再到桃紅這里,路公子有了新的消遣,雁歡閣中又來了一位新的花魁,據說是江南的三位大家一起教出來的。
名字起得倒也有趣,喚做什么“綠柳”。雁歡閣倒是湊齊了桃紅柳綠,難怪生意總是這樣的好。
綠柳的房間和桃紅并不在同一層,綠柳住在整座樓中的最頂層,那一層就只有她這一個淸倌兒,算是閣中為這位新晉的花魁所提供的優待。
同行是冤家,這位始終不得一見的綠柳搶了桃紅許多的主顧。
客人們總是喜歡更加年輕的女子,那些聽曲兒的人里,能夠真正品出琴藝高低的終究也沒有幾個。吳公子大概可以算作一個,那樣才華橫溢的人物,肯定是品得出的。可是吳公子已經許久沒有來了,許多偶爾過來聽曲的才子,都不來了。
男人為什么總喜歡這些青樓楚館?大抵都是因為那些青春年少吧……
桃紅并沒有什么怨言,生意嘛,總是你情我愿。
雁歡閣的媽媽給她換了一間屋子,在二樓的最里側,小是小了點,但勝在清靜。吃的用的都不再像從前那樣優待,但也沒什么,她的約就只剩下最后的一個月。身外的事務,也沒什么好在意的。
唯一對她影響很大的,大概就是沒了使喚的丫頭。那個被派來暫時代替柳兒的小丫頭被調去侍候新來的綠柳了,沒了人給她買酒,她的覺睡的實在不太好。
倒是也想過自己去酒館一趟,可一想到當初遇見老板娘的情形,她就打了退堂鼓。她不想讓老板娘知道自己現在在做什么,像是自己干了某種壞事,很怕被家里的姐姐知道。
她就只好忍著,忍著失眠,忍著噩夢,忍著那些自己所不想去接受的。
忍耐并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她已經忍了許多年,她有忍耐的信心。
第七節:交情
雁歡閣依舊人來人往,綠柳的名頭被打的很響,儼然成了第二個桃紅。而桃紅的名字已經被漸漸的忘卻,在短短的一個月的時間里。
總是新人代替舊人,總是后浪壓倒前浪。
桃紅就是那個舊人,就是那個前浪。
雁歡閣的媽媽倒是沒有太過為難她,除了閣中的東西,她自己的就全讓她帶走。
她也并沒有什么東西好拿,帶著的不過是一盒不算很大的梳妝匣。
閣中的媽媽笑著把她送到門口。
“桃紅啊,不是媽媽無情,而是這生意場上有生意場的規矩,釘是釘,卯是卯,不能錯了半分。日后若是有什么難處,不妨再回到閣里來,畢竟相處了三年,媽媽能幫的一定都會幫的。”
桃紅已換了一身粗布的衣裳,眼睛上帶著濃濃的黑眼圈,她已經許久沒有睡過什么好覺,現在也只是在強撐著精神。
“媽媽說的哪里話!歡場的規矩,我自然都是懂得的,斷不會埋怨媽媽半句。只是…只是有件事想要問問媽媽。”
“什么事?你盡管問,我知道的一定會告訴你。”
桃紅抬頭看了看頂樓,綠柳的琴聲從頂樓的房間里傳出,在整座樓閣中環繞。
“柳兒,她…還好么?”
“她,她當然很好,現在還在江南學藝呢,大概還得幾個月才能回來,你若是想她,過一段可以回來看她。”
桃紅笑了笑,從頭上抽出一根簪子,并不名貴,只是一根普普通通的木簪,遞到媽媽手里。有些意味深長的說道:“柳兒既然很好,我便放心了。這只簪子還請媽媽帶我轉交給她,就說姐妹一場,我挺想她的,我走之后,讓她好好照顧自己。”
“好!好!好!知道你們姐妹情深!我會代你轉交的。”
柳兒站在頂樓,看著桃紅遠去的背影,手里拿著那根普普通通的木簪。
她走了,走的很自由,沒有絲毫的拖欠,也沒有任何的留戀。她走的簡簡單單,就像是一條水流,融入了寬廣的大海,沒有掀起一絲絲的波瀾。
一滴淚水輕輕的打在欄桿上,柳兒緩緩的轉過身,露出一絲微笑。她本想笑的燦爛,卻只能笑出一種牽強的傷感。
無人理會她的傷感,綠柳怎么會傷感,綠柳永遠都是帶著淺淺的微笑,等著清風從身邊拂過。
第七節:好夢
老板娘正要鎖上門板,今天她想早點收攤,這些日子總是忙到很晚,黑眼圈都熬出來了,今天再不早些休息,只怕是要折壽的。
門板沒能鎖上,桃紅擋在門口,傻傻的對著她笑。
老板娘一眼便認出了她,接著便拉住她的雙手,有些埋怨的說道:“這幾年你跑哪里去了?一個小丫頭,自己在外面也不怕危險?我這酒館小點怎么了,再小我也養得起伙計的!你這般清瘦的人兒,又能吃進去幾兩飯!”
桃紅看著老板娘,不說話,只是傻傻的笑,笑著笑著就滑下兩行清淚。打在老板娘的手上,搞得老板娘的眼眶也有點濕潤。
老板娘像是想起了什么,拉著她小跑到柜臺邊,從最底下的格子里取出一些散碎的銀子,拿一塊紅布包裹好,遞到她手里。
“你當年從我這里拿走的芙蓉紅,只賣半錢銀子,你卻留下了整整一兩。延平王府發錢的好事兒哪是那么好碰到的,你也不知道省著點花。這些年在外面過得一定很辛苦吧,瞧你這眼睛,都帶著血絲了。”
桃紅接過銀兩,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她讓人在這兒買了近三年的酒,還是最后一年才折扣到兩錢的。合著老板娘,居然也是一個奸商!
她想著想著,便把老板娘擁在懷里,擁的很用力。
“姐姐,我好想你。我還想喝走的時候拿著的那壺酒,姐姐請我喝好不好?”
老板娘照著她的腦袋拍了拍,不算太用力,但還是叫她感到有些吃痛。
“喝酒、喝酒,你說你,在哪學來的壞習慣,酒是穿腸毒藥,喝多了傷身,只許你喝上三杯,多了可不行!”
“好!好!好!都聽姐姐的!”
桃紅難得的睡了一個好覺,做了一個很甜美的夢。夢里她開了一家琴館,售賣一些樂器,偶爾也會教授一些學生。有閑時就會跑到酒館來,在老板娘這里蹭酒喝!
她大概是笑醒的,這些年來,還是頭一次。
老板娘也難得的睡了一個好覺,故人相逢,總是一件開心的事。當初的那個丫頭如今又跑了回來,想來那人也該有些消息了。
打著哈欠從房間里走出,簡單的洗了一把臉。沒去敲桃紅的房門,還是不要吵醒這丫頭比較好,讓她好好睡一覺。
柜臺上又留了一張紙條,上面依舊用一錠銀子壓著。
老板娘匆忙的把紙條拿在手里,只見上面寫著:“姐姐,我去巷口買包子!一會就回來,怕進人,門被我從外面鎖上了,我回來時再開!另外,壓紙條的銀子是從姐姐的錢匣里拿的,姐姐記得收好哦!——蘇桃春”
老板娘以一種旁人難以想象的速度把銀子收到了袖子里,整個過程如行云流水,沒有絲毫的停滯。
這小妮子得好好教教了啊,哪能隨便用銀子壓紙條,酒館里這么多酒壺、酒杯,哪一個不能用來壓東西!
桃紅并不知道老板娘的心思,她正在給包子攤的老婆婆付包子錢。
婆婆的年紀已經很大,但這一手做包子的手藝卻依舊比許多人好的多,足以讓她嘆為觀止。
一個包子一文錢,她一共買了六個,理應付給婆婆六文錢。
但婆婆只收了五文,退回一文錢給她。
“小姑娘,我看你眼生,是新搬過來的吧?我給你減一文錢,當是交個街坊,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并沒和老婆婆客氣,一個人愿意付出的善意就應該得到接受,滿足一個人的付出也是一種友善,至于應該給予的回應,大可留待下一次見面。
“婆婆,我姓蘇,叫蘇桃春,現在暫時寄住在那邊的酒館里,您老有時間的時候,不妨過來坐坐!”
老婆婆笑著應下來,又送給她一小包用油紙包好的醬菜。
蘇桃春一手拎著包子,一手拿著醬菜。走在朝陽的光輝里,步履輕快。
她已不再是桃紅,她是…蘇桃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