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節:小闋壁
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
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壞壁舊題塵漠漠,斷云幽夢事茫茫。
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蒲龕一炷香。
第一節:老者
這世上有多少種愁緒?大概比這世上所有的酒加在一起還要多。喝酒的人總是有自己的憂愁,憂愁的人卻不見的總去喝酒。
茶是滌煩子,酒為忘憂君。
白發的老者飲了一杯茶,又喝了一壇酒。他的憂愁總是會比煩惱多,很多人都無法區分煩惱和憂愁的區別,但老者可以,煩惱只會讓人想要嘆氣,而憂愁則是總讓人感到喪氣的東西。
他這樣的年紀實在是不應該喝酒的,飲酒傷身,再好的酒對于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家來說也只是一味穿腸毒藥。
老者晃了晃酒壇,壇中還有一些剩下的酒。把酒水倒在茶杯里,拿手輕輕沾著,在桌子上認認真真的寫下了幾行字。
“城上斜陽畫角哀,梅花不復舊時白。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晚風似乎又大了一些,吹得雪花飄進亭子里,落在老者的肩上。
老者緊了緊衣襟,眼角有滴淚水滑落下來,落在桌上的幾行字里。
梅園、梅園,夢斷香消,已過了四十年……
字跡被風吹干的時候,陸知州找到了他的父親。
給父親披上厚厚的皮襖,把帶子系的緊緊的,生怕他受了風寒。
“父親,都已經談妥了,沈家愿意把梅園讓出來,明日到官府簽上契約文書,這筆買賣就算做完了。”
老者點點頭,又看了看即將落山的日頭。這個時候的陽光散發著一種金黃的顏色,有些懶慢,又帶著些許蕭然。
就像四十幾年前那樣,把人的思緒拉的很遠、很遠…
第二節:梅園
“陸公子!今日的文會居然能請到陸公子的大駕,我這梅園可是增了不少的光彩啊!”
陸公子友善的露出一絲微笑,和他打招呼的正是梅園的主人,沈員外。一個精明的生意人,一個總想著附庸風雅的老狐貍。
陸公子其實并不喜歡和沈員外這樣的人打交道,他是正經的讀書人,不愿沾染銅臭。只是已多日不曾走出家門,母親催促的厲害,恰逢今日的文會,就索性出來走走。
梅園的梅花和別處的不同,萼綠花白,似是朵朵流云,漂浮在這冬日的冷風里。
侍女們正游走在梅花里,穿著厚厚的冬衣,系著深色的披風。雪花落在她們的披風上,點綴出朵朵的白梅。
“你們是在采梅花么?梅花采來都能做些什么?”
侍女見問話的是個俊俏的公子,臉上帶著一絲羞紅,輕輕說道:“公子不知,這梅花可以做餅、可以做糕、還可以用來釀酒哩!”
“梅花酒?倒是很有意思,園中可有現成的么?”
侍女指了指遠處的亭子,亭子里站著一對夫婦,丈夫彎腰在石桌上寫字,妻子在一旁為他磨墨。周圍還站著不少書生,指著這對夫婦夸贊。
“釀好的梅花酒就剩下一壇了,被老爺拿給了臨川侯夫婦,公子若是有興趣,不妨去討上兩杯!”
陸公子的神情有些僵硬,還是謝過了侍女,一個人從梅花中走出來。沒有去亭子那里湊熱鬧,而是孤零零的站在一棵老松樹的邊上。
冬季主肅殺,這萬物都較其他的季節少了一絲生機。唯有松柏常綠,唯有梅花盛開。
他陸公子的那絲生機,早已消散在了冬季來臨前的深秋里。
第三節:休娶
陸府,陸夫人一臉憤怒的看著自己的兒子。
天地君親師,人間除了皇帝,便是雙親最大,在陸家,就是陸夫人最大。
國朝以孝治天下,身為人子,豈可違逆母親的話。
陸公子站在母親的面前,如胡楊一般筆直。雙手緊緊的攥成拳頭,指甲幾乎嵌進肉里。
陸夫人又揚了揚手中的和離文書,幾乎要打到陸公子的臉上。
“我再給你三日時間,你們必須和離。男子漢大丈夫,沉溺于兒女情長,如何能做得成大事!你當你把她藏在外室我便不知么?你就是這樣孝順我的么!”
陸公子跪倒在母親面前,低著頭,一字一句的道:“母親當真決意如此?”
陸夫人沒有說話,只是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便轉過身去,緩緩走出了房間。
留下的,只有飄落在陸公子眼前的一紙文書,活像是一張讓人心碎的催命符。
今天是婉兒出閣的日子,唐夫人為她反復的梳理了頭發,蓋上紅紅的蓋頭。
女兒家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大抵就是出嫁了。還有什么能比出嫁這件事更值得一個女兒家喜悅呢!何況,她要嫁的正是自己的心上人啊!
唐家和陸家,在百八十年前就是親戚了。陸家在幾年前逝去的老夫人,還是婉兒的姑奶呢!她該叫陸公子表哥的,她不太喜歡表哥這樣的稱呼,總覺得有些疏遠。好在過了今日,她就可以改口叫他夫君了!這世上不會有人比夫妻兩個人關系更親近的了,不是么?
想到這里,婉兒開心的笑了笑。當年的二小姐和落魄的表公子,誰想得到會變成一對呢!
第四節:求學
唐家在城郊有一處景色優美的梅園,是老太公致士之后買下來的。一是為了自己的養老,二是為了有個清靜的地方,用來開設族學,教育子弟。
唐家是一郡的望族,財雄勢大,在朝上是少不了人的,從小開始培養的孩子,登上朝堂的機會總是大上一些!對自己的事情也更上心一些!
這個冬天讓人感到有些寒冷,梅園的梅花卻開的更加繁茂。老太公的年事已高,卻還是喜歡一個人坐到被梅花圍繞起來的亭子中去,飲上一壺不值錢的綠蟻酒。
陸老夫人抱著自己的小孫子坐在老太公的對面,低著頭,等著兄長的答復。
孫兒已經要十歲了,卻遲遲沒有進學。不是他不夠聰慧,相反的,這附近的幾十里,怕是都找不到比他更聰慧的孩子了。
只是陸家的老爺,前些年的時候被恒太傅的謀反牽連身死,陸家家財悉數被抄沒,而今的陸家公子雖然文采出眾,卻限于資歷,只得在京中做一個小小的轉運使,拿不出錢財貼補家用。
家里實在是沒錢供孫兒去讀私塾,如非如此,陸老夫人這般要強的人,也不會來低聲下氣的求自己的兄長。當年陸家老爺被牽連的時候,在朝中的兩個娘家兄弟,可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上哪怕半個字。
老太公喝了差不多半壇的酒,才對著孩子指了指遠處樹下的貓。
“你奶奶說你聰慧,不妨借這只貓,寫首詩出來,若是做的好,我就準你進入唐家的族學讀書。”
陸老夫人的臉色有些難看,哪有叫不滿十歲的孩子寫詩的,兄長分明是不想孫兒到唐家來。
不待陸老夫人發作,孫兒先從她的膝上跳下來,對著唐老太公深施一禮,雖然看著稚嫩,卻也符合禮儀規范,沒有絲毫的差錯。
“似虎能緣木,如駒不伏轅。但知空鼠穴,無意為魚餐。
薄荷時時醉,氍毹夜夜溫。前生舊童子,伴我老山村。”
老太公掉下了手里的酒杯,面上帶著濃濃的驚訝。這個孩子似乎沒有他想的那么普通,妹妹說他聰慧并不是一句虛言。
陸老夫人也很開心孫兒的表現,就應該這樣,讓看不起人的兄長好好的開開眼!
不足十歲的陸家小少爺進入了唐家的族學,和一群公子小姐一起讀書。吃在唐家、住在唐家,每個月只有一天的假期可以回家去。陸老夫人會在前一天傍晚的時候過來接他,再在第二日傍晚的時候把他送回唐家。
陸家的小少爺在唐家過得并不開心,那些表兄表弟總是笑話他的衣衫破爛,笑話他家里沒錢。表姐和表妹們也不太與他說話,她們都向往著清秀出眾的少年,而少年身上最好穿著蘇州出品的上好錦緞,腰間再掛上兩枚名貴的玉佩!
少年一日比一日沉默,才學的增長比他的沉默還要更快一些,夫子總說再過上一段時日,對他就是教無可教了。
他在唐家還是有一個朋友的,唐家嫡脈的二小姐,比他小上一歲,和他一樣的不愛說話。
他們大概是算得上朋友的,至少彼此碰到時還會互相點頭示意,不至于連個招呼都不打。所謂朋友,不就是那種在路上遇到可以打招呼的人么。
第五節:送別
陸家的小少爺要走了,他父親在京城升了職,在同年中,請了一個有名的才子來做他的老師。他要去京城和父親一起住了。
陸老夫人本想當日就把孫兒接走,但老太爺卻再三挽留。一是陸家的小孫子是真的聰明,族學里還沒有比他更出色的,值得下一些本錢。二是陸家的公子高升為小九卿,在朝堂上已有了幾分話語權,能拉攏還是要拉攏。
于是陸老夫人就只好和小孫兒在唐家的梅園里多住兩日,享受一些久違的兄妹情深。
唐老太公舉行了一場僅限于族人的聚會,就在梅園,對外說的是考教族內的子弟,對內卻都知道,是要送別那個姓陸的窮親戚。
公子和小姐們不明白為什么要為一個窮親戚開一場送別的宴會。婉兒也不明白,但她從來不會把不明白的事寫在臉上,所以也就沒有像自己的姐姐與弟弟那樣被爹娘教訓。
她還有空來采摘梅花,她最喜歡這種白白的梅花,白梅的香氣很淺,帶著一絲淡淡的素雅,她喜歡這種素雅。
唐家的小姐里,大概也只有她才會喜歡這種淡淡的梅香。小姐們都只喜歡牡丹,總是把衣服熏出濃濃的牡丹香,來顯示自己的高貴。
少年在遠處默默的看著自己的表妹,在想著要不要去打個招呼。他就要走了,而她是他在唐家唯一的朋友。朋友大概是需要道別的吧,要說些什么呢?少年的心中有些忐忑,先生講過的故事里,離別都是伴著眼淚的,萬一他哭不出來該怎么辦?萬一要是哭出來了,會不會有損自己男孩子的氣概?
少年想了很久,等到想的差不多了,才發現表妹正在小跑著離開。他想喊她停下,畢竟還沒有和她道過別。可張了張嘴,怎么都喊不出來。
婉兒的臉紅的像是五月的櫻桃,表哥怎么可以偷偷的盯著自己看。這是逾禮的行為!他平日里那么死板,怎么會這樣?難道…難道是……
婉兒的臉笑的像是一朵盛開的花,一朵淡淡的素雅的白梅花。
一場飲宴,賓主盡歡。陸老夫人很滿意自己兄弟們的熱情,誰家還沒有個起落了?陸家跌的下去,自然也爬的起來。兒子升了小九卿,給孫兒找了一位最好的老師,唐家族學里的先生和人家根本沒得比。當初還不愿意讓孫兒來呢,現在就算是留著咱們、咱們也不在這呆了!
唐老太爺還是客套的挽留了幾句,他自然知道是留不住的,但場面話總是要有,畢竟是自家人不是!
老夫人牽著孫兒的手,臉上有些心疼,這孩子在唐家也沒過什么好日子,黑黑瘦瘦的,遭的都是什么罪呀!還不如在家里的時候。好在兒子在京都爭了氣,孫子不必再受這份罪了。
老夫人和小孫子的眼眶都有些濕潤,老夫人是疼孫子,而小孫子則是有些舍不得梅園,他還沒來得及和朋友告別呢!
婉兒想了一夜,反反復復的睡不著,還是趕著大早跑去采了一朵最好看的梅花,她挑了小半個時辰呢!沒有比她手里這朵更加好看的了!
遠遠的就瞧見了表哥被姑奶奶帶著走出了大門,好在走的不是很快,她還追的上。
少年看著面前喘著粗氣的表妹,還有她放到自己手里的白梅花。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感動,表妹是記得自己的,她來和自己告別了。
在身上摸了摸,只有一件父親進京前買給他的香囊。少年手腳慌亂的從腰間解下來,放到表妹的手里。
“我要走了,你把它留著,以后見了香囊,就當是見著我了。”
婉兒攥著香囊,用力的點自己的小腦袋。
陸老夫人笑呵呵的看著兩個小人兒分別,或許孫子在唐家念書的日子,也沒有自己想的那么糟。
第六節:酒館
老板娘倚在酒館的門口,看著被自己擋在門口的年輕人,目光中透著一絲火熱。
年輕人姓陸,剛剛二十出頭,身上帶著一絲儒生的雅致,更多的卻是少年人所獨有的鋒芒。
陸公子是當下京都最有名的才子,誰不知道陸少府家的公子最是有文采!所作的詩文傳遍京華,連新皇都要道上一聲好!
老板娘更知道眼前這個年輕人到底有著怎樣的才華,都是經年的老主顧,哪有不了解的道理。
“陸公子!我把話兒先給您擺在前頭。我這有一壇去年釀制的梅花釀,絕對是一等一的好酒,不賣您貴了,一首詩一壇酒。您要是同意,我這就給您取紙筆去!”
陸公子看著痞里痞氣的老板娘,不禁泛起一絲苦笑。
老板娘人很好,賣的酒也很好,生意更是做的公道,唯獨這一絲痞氣顯得沒有那么好。每次來都想用一壇酒來換自己的詩文,分明是想借自己的名氣來賣酒嘛!
不過這梅花釀,還是頭一次聽聞。老板娘是酒國的高手,她推薦的酒,不嘗嘗實在可惜。再說老板娘和自己也算是老朋友,送她一首詩,似乎也沒什么。
想到這里,陸公子衣袖一揮,道:“好,我就在你這留一首詩,不過這梅花釀么……”
“放心!我這酒館童叟無欺,寫完了馬上給您上酒!”
不過兩句話的功夫,老板娘已擺好了筆墨紙硯,看這速度,分明是早有預謀嘛!
在心中默默想了幾息,提筆寫道:
“神仙豈易事,富貴不容求。百歲償未盡,一樽差可謀。
鐘鳴上方晚,桂發小山秋。處處多幽趣,攢眉勿浪愁。”
老板娘很是歡快的拍起手掌,到底是有名的大才子,就是不叫人失望!
小心翼翼的把大才子親筆寫下的詩文從桌子上拿起來,在柜臺后面取出一碗漿糊,當著陸公子的面把他的詩給糊上了墻!
墻上還有著一句最近唱的正火的戲詞,“五花馬、千金裘,百文求得蜉蝣酒,何能銷我萬古愁。”
陸公子笑的很苦,比被老板娘擋在門口的時候還要苦。文人一向是瞧不起戲子的,老板娘把自己的詩貼在一句戲文旁邊,是不是太過隨意了?
來不及表達自己的意見,陸公子已沉醉在酒香里。老板娘把打開的酒壇放在他的面前,壇口正對著他的鼻子,臉上帶著一絲促狹的笑!
“如何?陸公子!我這梅花釀可是采的去年最好的白梅花,釀了小三個月呢!您要是不滿意,我再給你換別的!”
陸公子連忙把酒壇從老板娘手里奪過來,單單聞著這酒香,他已是滿意的很!
淡淡的梅花香氣,融入到酒的醇厚里,帶給陸公子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滿園的白梅花,一個柔柔弱弱的二小姐。梅園的梅花,到了冬天的時候,還是像當初那般好看么?那個柔弱的二小姐,是不是還是那副弱不禁風的樣子?
陸公子一邊喝酒,一邊不自覺的向上揚起了嘴角!
第七節:歡喜
一匹快馬出了京都的東門,馬上的公子神采飛揚。他要回去,回家鄉去,回梅園去,去問一問當初的那個二小姐,看看她還認不認得自己。
陸家托媒人往唐家提了親,為家里的公子求娶唐家嫡脈的二小姐。
唐家對此很是歡喜,陸家的老爺現在執掌少府,位列九卿。陸家的公子也是才華出眾,聲名自京華遠播八百里。這樣的人家,這樣的公子,別說是求娶一個二小姐,便是求娶大小姐也是夠的啊!
唐老爺特意和媒人提了自己的大女兒,長相漂亮,脾氣也好!小女兒性子有些胡鬧了些,怕過了門招公婆的責怪,如果可以的話還是希望許配大女兒過去。
媒婆連回去問一聲都沒有,只說:“唐老爺,不是我不愿跑腿兒!而是陸公子說了,只愿娶二小姐,旁的都不要,還說當初在梅園不小心掉了一個香囊,要問問二小姐撿到了沒有。”
唐老爺聽不太懂媒婆話里陸公子的意思,不過能把二女兒嫁過去也是好的!陸家再怎么說也是沾親帶故,親上加親也是一件佳話!
“二姐!好了沒有,新郎官已經來了啊!”
弟弟的催促讓婉兒從回憶里驚醒,匆忙遮好了蓋頭,由著弟弟牽著自己的手,把自己送到轎子上。她隔著紅布,隱約的看見表哥騎在馬上的身影,很高大,也很英俊。
陸家的酒宴擺到了街角,凡是有過來往的相鄰全數過來湊個熱鬧。
陸夫人最喜歡這樣的熱鬧,早些年家里落魄的時候,連個老鼠都不愿進門,這幾年又興了家業,倒是每日都人來人往。
有來往才是好事兒!那些落魄的日子,陸夫人是不想再過了。兒子小小年紀就要寄人籬下,被送到唐家去念書,每個月才能回來一次,陸夫人每每想起,都會止不住的落下淚來。
本不想讓兒子娶唐家的姑娘,當年老太爺被牽連的時候,唐家冷眼旁觀,事后也沒顧念什么親緣。這樣冷漠的人家,又能有什么好女兒!
可是架不住兒子求啊,都二十出頭了,再不成親得哪年能抱上孫子?
陸夫人也只好由著兒子了,喜歡,那就娶了吧!有了孫子,什么都好說!
第八節:為難
婉兒終究沒能為陸夫人添上一個孫子,連一個孫女兒也沒有。
對于夫君從家中拿來的一紙和離文書,婉兒絲毫都不覺得意外。
婆婆逼迫丈夫休了自己,這是半年前就開始的事情,夫君是舍不得自己的,可又不敢違逆了母親,只好把自己安置在外宅里。
如今這事情露了出去,婆婆那樣的性子,怎么會善罷甘休呢。
陸公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拿著和離的文書到了妻子這兒,母親年紀大了,見事實在有些昏聵。只是身為兒子,他又該如何去勸他的母親?
“婉兒,你不要心急,我再想想辦法,總能讓母親回心轉意!”
回心轉意?如果真的有這樣的法子,她又怎么會搬到外宅來?
丈夫是個忠孝的君子,她也不愿看著他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夫君,你放心就是。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晚了,婆婆又會發脾氣了!”
“婉兒,我一定會說服母親的!”
他雙手抓起她的手,輕輕的放在自己的心口。她抬頭看著他,他也在看著她。四目相對,彼此的眼神里不知藏了多少柔情。
如果時光可以暫停在某一個記憶中的片刻,或許這世上的悲傷也可以少去很多……
婉兒走了,只留下了一張簽了名字、按了手印的和離文書。
陸公子傻傻的楞在屋子里,三天三夜都沒出來。
你不想叫我為難,就情愿自己難過么?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情愿去死,也不想和你分開……
陸夫人在第二日的早晨來到了她一直不愿意涉足的外宅,她莫名的討厭那個女人的一切。兒子馬上就要滿三十了,雖是才名遠揚,卻始終沒有出仕,多半就是因為那個女人的緣故,連個兒子也生不出來,長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
推了推屋門,沒能推開。門從里面被栓死了。
陸夫人這才有些焦急,忙拍著屋門,大聲的喊道:“兒啊!你怎么了?你快出來啊!你若是出了什么事,叫娘可怎么活啊……”
陸夫人在門外哀啕了兩天,才把兒子從里面喊出來。
陸公子的衣衫已經全是褶皺,頭上的簪子不知去了哪里,頭發已經亂的不成樣子,厚厚的胡茬也長滿了下巴,雙目無神,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陸夫人上前抱著他哭,他就呆呆的杵在那里,任由她抱著。
“娘,婉兒走了,你滿意了么?”
他的聲音很小,陸夫人哭的傷心,沒聽清楚他說什么。
再想問時,他便什么都不說了,只是用這副失魂落魄的狼狽樣子,穿街過巷,回到陸府。
第九節:釵頭鳳
“敢問可是陸公子?”
臨川侯的管家輕輕拍打他的肩膀,把他從無盡的愁緒里拉了回來。
看了看眼前的人,他并不認識。便問道:“我是陸府的公子,閣下是?”
管家笑著施禮,神態恭謹,彎腰的動作無可挑剔。
“小人是臨川侯府的管家,夫人說您是她的舊友,特意叫我給公子備上兩個小菜,附上一壇此地主人送的梅花酒,請公子飲上幾杯。如今已經在亭中備好了,還請公子移步!”
緩緩地看向亭子,亭中果然如管家所說,備好了桌子,小菜、還有酒。只是已經空無一人,沒了那對寫字的夫婦,沒了那些圍觀的看客。
“你家侯爺和夫人呢?”
“回公子,夫人身子不太好,不能受寒,侯爺陪著夫人去暖房了。赴會的雅士們也都在那里,公子飲過酒,不妨也去湊個熱鬧!”
陸公子快步走向亭子,邊走邊道:“世人碌碌,我亦碌碌,都是碌碌之人,又何必湊在一起談那些碌碌之事!我喝我的就是!”
管家看著他的背影,暗道此人似乎有些不正常。什么碌碌來、碌碌去的,估計就是個來文會湊熱鬧的,也不知夫人是從哪認識的這等人!
梅花酒、梅花酒!記得當年在京都,喝的酒叫做梅花釀。就是那一壇梅花釀,讓自己想起了梅園的往事,想起了那個柔弱的二小姐。
快馬出了京華,托媒求娶、何等順遂,花前月下、何樣溫柔。為何只能一別兩寬,各自天涯…
他想不通,他想不懂。
幾杯酒喝得醉了,遠處的管家和下人們只見那陸公子摔破了酒碗,用瓷碗的碎片在手指上劃了一個傷口。
拿著破開的手指,用指尖流出來的鮮血在石桌上寫字。
“紅酥手,梅花酒,滿城春色宮墻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分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寫完最后一個字,陸公子有些瘋魔的站起身,拎著梅花酒的酒壇邊喝邊走,走上幾步便是一陣大笑。只是這笑聲里聽不出什么灑脫,反而盡是悲苦的味道。
沈員外有些失望,開文會為的是什么?自然是希望能夠在會上出現幾首好的詩詞,再通過這些書生流傳出去,如此梅園也可以成為一處雅地,正好洗洗自己身上的銅臭。
可這群書生所作,竟然沒有一個能拿得出手的。自己難不成是請了一群廢物來赴會?
沈員外想了又想,終于想起來還有一個鼎鼎大名的陸公子。心急火燎的在暖房里找了一圈、沒找見,不知道是跑去了哪里。
臨川侯的管家快步走進暖房,趴在侯府夫人的耳邊輕輕說了幾句。
婉兒的面色變的蒼白了些,對坐在一旁的臨川侯道:“侯爺,妾身的故人好像發了癲,妾身過去看看。”
臨川侯點點頭,又叮囑了嬌妻幾句。
“發了癲的人碰不得,你去看上一眼,叫管家他們把他送到醫館好了,終究是你的故人,不能看著不管!”
“是,侯爺!”
婉兒到亭中的時候,已不見陸公子的蹤跡,只有雪地上的一行腳印,在訴說著那人醉倒后的癲狂。
他很少喝醉的,一小壇梅花酒,怎么可能醉的倒他。
婉兒本不太相信他會喝醉酒耍起酒瘋,可來到亭子,見了那一行腳印,還有石桌上的血色留書。
她信了,他這次是真的醉了,也是真的瘋了。
他為自己醉了,為自己瘋了……
唐婉揮退了管家,只說要他們不用在意,她這位舊識只是喝醉了酒,沒什么大不了的。暖房里太過吵鬧,她想一個人在這里坐回。
管家本不放心把夫人自己留在這里。
可唐婉對他說:“梅園原本是我唐家的產業,家中的老太爺死后才賣給了沈家,我幼年時在這里讀書,如今想緬懷一些舊事,你們在這里,未免擾我心境。”
管家這才帶著下人離開,留下她自己在亭中。
把手輕輕地放在石桌上,撫摸著他留下來的字跡,這天氣太過寒冷,血液竟結成了一層薄薄的冰。
摔破的酒碗還留在桌子上,被推開的小菜,連著破碎的盤子扣在地上,都可以看出他當時的瘋狂。
拿起殘破的瓷碗,缺口處看著就很是鋒利,拿來割破手指,一定很疼的吧。
婉兒試了試,露出一絲苦笑,果然是很疼。
趁著指尖血液未干,在陸公子的留書下面,輕輕的也寫下了幾行字。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一滴淚水從她的眼角滑下,正好滴在了一個‘難’字上。
這世上的事,為什么總是這般的難呢……
第十節:梅花
白發的老者走遍了整個梅園,沒有放過任何一個角落。他已決意在這里終老,就當是陪伴曾經的那個柔弱的二小姐。
四十三年前自己在這里寫下了那句錯、錯、錯,莫、莫、莫。
也是那一年的十二月,婉兒香消玉殞,憂郁而亡。
四十三年了,整整四十三年了啊。當年的痕跡都已消失不見,那座亭子,那張石桌,那些白色的梅花,都被埋在了過去的回憶里。
他什么都沒剩下,什么都沒留住,只有那空空的回憶,在每一個夜晚都會無聲的提醒著他,不要忘了梅園,不要忘了那個柔柔弱弱的二小姐。
“等到明年,把園中的梅花都換成綠萼梅,要白色花瓣的那種。等到白梅花開遍了梅園,就采下來釀酒喝。”
“是,父親。”
陸知州用心記下父親的要求,又問道:“父親可要給明年的酒先取一個名字?”
“名字啊…”
老者的的思緒似乎又回到了京都的小酒館里,那一壇梅花釀,是他一切故事的起點,也是一切悲傷的源頭。
“就叫梅花釀吧。”
他輕輕的說著,又隨手折下了一朵顏色淺淺的梅花。眼淚從臉頰上掉下來,直直的落在花蕊里。
梅花、梅花,愿那朔風解意,不會再摧殘于你啊!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