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關禁閉的時候不用吃泔水,我就不扯我的新游記本了。賬本的口感太差,塞牙。可惜那天又餓又無聊,不經意間吃了半本。吃飽之后,送飯的才來。我懇求他給點水喝,賬本吃多了,渴得厲害。那貨卻朝我吹口哨。
關了三日,今天釋放。我主動去刑堂領了四十棍。執刑的兩個土匪骨瘦如柴,咬牙切齒打了我一通,老子卻一點也不疼,也不知是因為刑堂仁慈,還是因為我的后背讓“土豆白菜”一頓擂,變得耐打了。挨完打,裝作疼,“嘶嘶”地朗讀了刑堂告示板:“文有智毆打廚房同仁,被制止后懷恨在心,持刀行兇,輕傷三人,處罰如下,禁閉三天,杖責四十,罰倒夜香三月,期間不許在食堂吃飯,口糧減半……”
我讀完笑了:“挺好!罰罰吧,扣扣吧,倒糞就倒糞,咱又沒給打瘸扔后山,生活仍然充滿希望。”
……
住的地方搬了。今天背著鋪蓋搬到送牢飯老頭的屋里,這地方又黑又小,臭烘烘的。而且跟一個從不說話的老頭住三個月,該多么憋悶!三個月不說話,伶牙俐齒難免變成拙口笨舌。三個月口糧減半,壯碩如牛也會變得瘦骨如柴。
我得多跟啞巴老頭套近乎。一回生兩回熟,遲早蹭到吃的。
明天起,我就要倒夜香了。送牢飯的老頭朝墻角的破爛平車指了指,意思不必明說。我看著那輛開裂、齷齪、卑賤的糞車,想起不久前還坐在大馬車里,不由得失落。如今的我跟這輛糞車或許十分相配,茜茜遲早要嫁給張明達那輛大馬車了。
還是那句話,流年不利滅志氣。
十八歲生日前夕,我特地去拜別私塾馬先生,給他送點好緞子,將來給小師妹做嫁衣。首先,我為自己沒好好讀圣賢書表示悔悟,然后,承認小時候在他珍藏古籍封面畫王八的是我而不是胡大屁。馬先生擺擺手率然一笑,送我幾句叮囑:“有智,我以前總說你痞氣太重,難成大器,可那是私塾先生都會說的,以后,你獨自在外闖蕩,一身痞氣比圣賢書有用!這坦蕩人間,何來那多規矩?不都是為了活著嗎?孩子,在世行走,活好就是大器!”最后一句實乃至理,我的座右銘又添一條。
可惜馬先生違背初衷的祝愿,并沒順利實現在這個壞學生身上。痞氣并沒有帶來好運,反而連番遭遇不痛快,眼下跌至低谷,成了倒夜香的。
寫著寫著,再次想起了茜茜。張家的聘禮是不是已經送去了?如果茜茜真的嫁給張明達,我該多么傷心?就算我在迷茫山翻了身,縱馬下山把她劫回山寨,難道她就會喜歡我嗎?
早點忘了她吧。
……
愛情不球行的時候,友情往往格外硬朗。好獄友郭明今天從安城回來,特地找我掰扯一通,祝我早日倒滿糞池、脫離苦海。我問他有沒有寧府大小姐的消息。他問我,那是誰?我說寧府,城南大戶。他笑了:“大戶人家哪敢進去偷?大戶人家的狗,比野狼還驕傲。大戶人家的護院,比狗還兇!不過我可以在街上打聽打聽。”他問我跟那家大小姐啥關系。我傷感:“那是小弟未過門的媳婦,被斯文敗類張明達搶走了!”郭明對我的遭遇表示遺憾,轉而因沒有機會看望自己家人而同情了自己一番。
“我至今也沒機會給家里報信,還不知道他們多著急多絕望呢!”
聽到此,我向他表達了羨慕:“老哥你不錯了,我家人對我,還不如對白菜關心。我有三個哥哥,離開之后,家里從不提他們的名字,我離開后,也不會有人惦記。郭大哥,你若能脫身回家……”
郭明打斷我:“我不回!家有兄弟姐妹,少我一個不少。山頭有吃有喝,多我一個不多。自打跟黃寨主替天行道以來,我比以前痛快多了。文兄弟早日回歸正道,遲早能干出一番大事。到時候,要啥姑娘有啥姑娘,寧府的千金,想娶幾個娶幾個,不夠的話,讓寧老爺生!”郭明徹頭徹尾成了個土匪。
……
吃飯的時候,我不能進食堂,只能等送飯老頭給我帶回來。第一天中午,他竟沒給我帶。第二天早上倒夜香,餓得我都不覺惡心了。中午之前弓腰陪笑:“大爺大爺大爺,記得給我打飯,給我多盛點兒,口糧減半那是鬧著玩的,黃寨主其實是我三舅,不對外說罷了,不然我憑啥有膽子砍人?憑啥砍了人沒被打殘?這不暫時避避風頭嘛,土匪也是個基業嘛,總得有規矩嘛,但是哩,血濃于水,三舅還是三舅……”
老頭沒搭理我,出屋走了。我一琢磨,唉,鬧不好,他還是黃寨主的三舅哩!
忐忑地等啊等,到門外張望良久,餓得眼花,才見老頭慢悠悠回來了。他推著那輛既能倒糞、又能送飯的平車。車上有幾個桶,桶身上有幾個模糊不清的“囚”字。桶旁有個大盆,盆里放著幾摞碗筷。
我熱情地迎了上去,小心翼翼地問:“大爺,我來幫忙!大爺……我的飯菜呢?”我以為他會從懷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飯盒,誰料,老頭指了指小車。
驚天霹靂!我的伙食標準又回到牢房里了。我又得忍著惡心吃那些垃圾!無知無畏,當初在牢里吃得挺香,現在知道其出處,實難下口,這可是貨真價實的泔水,喂豬都得先過篩子。
送飯和倒糞,還是同一輛車……我他媽想撓死自己。
撓了很久,平靜下來。心說罷了,起碼飯桶和糞桶不混用,起碼剩下不少,挑揀挑揀,趨利避害吧。我安慰自己,黃寨主當年也討飯,苦盡甘來,看人家現在多牛逼。我都餓成雞了,只要不是屎,都能吃下去。老子總有一天也能成為山大王,把張明達擄來,讓他吃糞!
我吃完糞一樣的飯,把那輛神奇而罪惡的車,擦洗得干干凈凈。擺放整齊后,恭請啞巴老頭視察指導。等混熟了,我計劃擇個良辰吉日,把糞車當做太師椅,拜啞老頭為師,答應給他養老送終,讓我爺倆的關系更進一步。只要能吃好些,磕頭認干爹也不在話下。
送牢飯的老頭比較神秘,坐在門前的土墩上,一坐就是一下午。真夠無聊的。天涼時節,盯著如此落寞的背影,我也難免落寞。漸漸便覺得人生無味,如果自己老了也不過是這樣伶仃一人,現在還有什么好奮斗的?這種消沉感,我竭盡全力才能與其抗衡,好使自己不崩潰,尤其日落西山之際,更為折磨。可惜,自我勉勵,在夜間躺下入夢的剎那,常是徒勞。
為此,我只能更加拼力給自己鼓氣。某日飯后,我走到個無人的角落,也就是送牢飯老頭天天坐著的土墩子下,挖了個洞,把一張紙條埋了進去。那是我的夢想,等我飛黃騰達了,我要回來把這張紙條挖出來,精細裱糊,懸于正廳,以鼓勵我的兒子們。
……
半夜醒來,聽見外面亂哄哄。我興奮地跑出去看熱鬧,紅褲衩郭明披個破被子已在外頭,跟我說,有個大山頭叫浪蕩山,跟迷茫山一樣替天行道,往東,相距千百里,兩家不相鄰,多年無來往,這次浪蕩山卻派了幾個飛賊來刺探,被咱家的狗發現,讓兄弟們捉住了。
我心里不住感嘆,還有跟我一樣命如紙薄的——沒日沒夜趕到,偷雞摸狗爬來,卻被新養的狗發現了。
養狗的確是最近的事。郭明自打跟城里的狗較量過后,對自己訓狗的技術更為自信,時常對人說:“增加人手,不如養狗。”細問緣故,他總能列舉出一二,比如,狗忠誠,不會心存二心;狗好養,沒飯吃,別的也行;不用給狗發錢,不用給狗養老;死傷了還能給大伙加道好菜。
寨主聽后,拍板叫好——最近奸細不絕,必須養狗防患。人盡其才、狗盡其用,親派郭明去鄰近村里偷來十幾條土狗。經過短暫訓練,那些畜生已經學會互相配合了。一有情況,示警的示警,撲咬的撲咬,堵路的堵路,唬人的唬人。撲咬也有分工,有的撲腿,有的咬手,有的扯鞋,有的趴肩,總能將奸細活捉。
天亮后,黃寨主得知捉到浪蕩山奸細,高興極了,召開大會,賞了狗們一堆肉骨頭,又當著大伙的面表彰:“只要對寨子有貢獻,我黃某人絕不虧待他!郭明,本寨主給狗和你記一功!”
郭明說了什么我沒聽見,我專心地看著肉骨頭直流口水。一邊羨慕狗們的伙食,一邊慨嘆:“賊怕狗,狗防賊,狗賊本來勢不兩立,如今賊卻養狗防賊,可見事無絕對,所以,我的人生還是有希望……唉,燉排骨是啥味道來的?”
被狗們活捉了的飛賊,關在“死”字牢房里連夜審訊,據說那地方有進沒出。黃寨主對同行十分痛恨——官府的奸細還能呆在普通牢房,管吃管住管拉撒,同行的奸細則直接審死!端的厲害!
同行是冤家,說的太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