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都有學問吶!”這句滿帶感嘆的話,是我最新座右銘。
看別的雜役在吃飯中的表現我就忍不住自卑。土匪和學徒們沒走之前,好多雜役們在用精湛的演技表演吃飯——明明沒吃多少下等飯菜,可看上去卻在狼吞虎咽,又絕不會比尊敬的土匪和學徒吃的更快。待土匪和學徒們一走,雜役們便宣告演出結束,開始眼疾手快地搶奪——當最后一個學徒邁出飯堂,轉彎的瞬間,雜役們會倒掉、吐掉豬食,迅速起身,悄無聲息地涌向上等剩飯。
剩下的上等飯菜并不多,不可能按人頭分配,只有分工協作、心狠手辣才能吃到。而且不能動靜太大,被學徒聽到就要狠狠打罵。
小周介紹說,在這里搶飯,以前有個規矩:只要搶到飯勺便叫做“飯勺王”。十把勺子,按照搶到的數量,從多到少,排隊前去,給自己從容舀滿,拿著勺子回座慢慢享用,等最后一個“飯勺王”離開大鍋坐回去,將飯勺往桌上一放,“咔嗒”一響,其他雜役才可以發起第二輪爭食,但因為沒了勺子,往往搞得滿地湯水。
“這是老規矩,”小周挑揀著碗里的豬食,并未下嘴,高深地說,“現在不這樣了。”到底咋樣,他讓我自己看。
據我觀察,搶飯勺的雜役,不再各自為政,而是形成兩大派別——“土豆”屋對“白菜”屋。同住一屋,自成一派,各有十人。搶勺子的時候,兩派各出九人互相牽制,剩余兩個輕巧腿快,直奔飯勺。按道理,最后一個飯勺“咔嗒”一聲之后,別人是可以去搶飯的,但兩大派早把大鍋刮得不用洗了才放勺子。所以另三間屋的廢人們都跟好吃的大鍋飯無緣,眾人早已默認如此。
稱那三間屋子的為廢人,并非胡說。
一間是身殘志滅,打仗丟了胳膊腿的,只能干點輕活,但無功勞有苦勞,經趙軍師批準留下,混吃等死,叫做“南瓜”屋。
一間是烏合之眾,有老有小,或初來乍到,或沾親帶故,但都沒啥特長,例如我和小周、啞巴遠親等,叫做“大蒜”屋。
一間是書呆子,從文化牢里放出來,文不成武不就,搞不得學問,當不得土匪,但也肯留在山上出點力,叫做“小米”屋。
這三間屋子的人,搶飯勺的戰事打響之后,除了我這種新來的還看一看,其他人都只顧埋頭慢慢吃自己的豬食。拿廢人們自己的話說,現在是新規矩的時代,咱跟大鍋飯無緣。
這五個屋子的名稱,是迷茫山第一文化人——趙半山趙軍師親自取的,含義極其豐富。“土豆”意取量足、實在之意,住這屋的是身強力壯的農戶子弟;“白菜”意取實惠、新鮮之意,住這屋的是城里來的青壯后生;“大蒜”意取配合、調劑之意,住這屋的人臨時亂湊,反正是配料,沒什么地位,例如我;“南瓜”意取敦實、厚重之意,說這屋的人是迷茫山戰史的活見證,我卻覺得是在暗示住那屋的人已經沒有戰斗力,不算個菜,湊活熬點稀飯得了;“小米”意取仔細、豐富之意,說這屋的文人們心思細密、學富五車,我卻認為是趙軍師在諷刺同行,說他們只能搞點稀湯寡水,跟殘廢一樣上不得桌面。
小周雖然身為大蒜,但憑著他爹老周的關系,兩派搶飯之后,都會給他裝滿。小米屋的酸腐們也對小周特別照顧,他們覺得,老周是大廚,將來小周也是大廚,用心拉攏,遲早得益。我說去他媽的,這可不見得。我爹文山跟黃寨主一起混過江湖,后來又是綢緞莊老板,可他的兒子卻都成了乞丐盲流,來到山頭也不受重用。我這么說,文人們還是堅持認為,小周將來一定是大廚。
不看長遠看眼前也該瞧出好歹,小周天天有好吃的,卻不給好朋友文有智分一點。我呢,絕不向他開口,不然老子真變成要飯的啦。
……
就這樣,足足吃了兩個月的豬食。清湯寡水,淡出鳥來。連雄心壯志都快磨平了。漸瘦的身板在發出警報——再不有點動作,我文有智恐怕難有出頭之日!難道要眼看著茜茜嫁給張明達那個衣冠禽獸?
每天給自己鼓勁,每夜讓自己覺醒。洗菜的時候喊口號,擦地的時候背名言。漸漸的,對命運的不服,戰勝了骨子里的懦弱!老子決定不再茍且,必須跟那幫孫子斗智斗勇。
又思謀了幾日,今天飯間,我終于坐不住了。質問自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別人能分上等剩飯,憑啥我不能?大魚大肉,老子也吃得!”今天,就是今天,現在,就是現在,老子也要當一回“飯勺王”!
于是我坐在一個面對大鍋、道路筆直的位置。我不擅長表演吃飯,也不打算表演,早早把豬食倒掉,死死盯著土匪和學徒碗里的肉,讓饑餓和嘴饞激發潛力,以便在那一瞬間,以最快的速度沖到大鍋前。我要冒著一挑二十的風險,出其不意打響本土匪的名號!
經過長期的觀察體會、認真思索、熬夜分析,我發現兩大派的二十個人基本形成了默契,誰跟誰賽力,誰跟誰競速,都是老對手杠老對手。“白菜”屋的城里青年有個腦子好的,學過田忌賽馬的典故,挺會安排人手,讓己方最弱的纏住對方最強的,巧妙布置,彌補劣勢。“土豆”屋的農夫們則沒什么策略,都是些蠻牛,能憑膀子就不靠腦子,誰瞪就干誰。因此,雙方保持了一種平衡,兩國之間的交往,逐漸形成雨露均沾的穩定局面。而這種一成不變,恰恰就是我的機會!
當戰斗開始那一刻,我的血沸騰了。“土豆”跟“白菜”兩隊各自有九名壯漢,釘鉚相合,扭在一起;剩下兩個輕巧的,互相牽制著沖向大鍋。飯堂足夠大,這群人早已練成一身激烈迅速而不碰翻桌椅的絕世本領,其打斗很有觀賞性。尤其“猴子偷桃”一招,能攻敵之不救、傷敵于無形,是大家慣用伎倆。但用得太多,互相熟悉套路就難見成效了。其中倆人太了解對手,一打照面,均是左手護襠、右手偷桃。他們身姿優美,默契非常,實乃高手中的高手!以往我都會忘記吃飯,由衷嘆賞。但本土匪今天要搶飯勺,不再留意這些。
戰場局勢,瞬息萬變,我瞅準空隙,飛速離了板凳,直奔大鍋,從兩位偷桃高手身旁掠過,又輕松地過了幾對蠻漢,順利沖到大鍋前。
兩個輕巧的家伙,已經搶走排成一行的十勺之四,腋下夾著勺子,還各用一只手互相揪扯,阻撓對方。我從第五個鍋開始,蜻蜓點水般,小跳著把剩下的六把勺子搶走了!
……
(哈哈哈,當時太精彩了,現在想起來都激動不已,雖然因此蹲了牢,但老子依然心潮澎湃!)
……
當時的飯堂里,“土豆白菜”、“南瓜大蒜小米”,都呆住了,撕扯的紛紛罷手,吃飯的忘了下咽,見妖怪一樣盯著我。我哪有空端詳他們的表情,懷著大豐收的喜悅,喜滋滋地拿起飯碗,準備把六口鍋里的肉渣撈個痛快,撈完不著急回座,等另外四把勺子分完飯菜,我要當最后一個“飯勺王”,邁著勝利的步伐走回去,向那幫強人們炫耀炫耀,且要發出“梆梆”巨響,給那些吃慣豬食的廢人們敲敲鐘,讓他們學習我積極拼搶的人生態度。
心里的小算盤嘩啦嘩啦撥弄著,手里的六把勺子叮叮當當碰撞著,正探頭探腦往大鍋里看,突然發現“土豆”和“白菜”把我圍了起來,互相偷桃的兩大派,撒開不共戴天的手,用同心同德的眼狠狠瞪著我。
我一陣發憷,汗毛直立,心說:“敵不動我不動,我就不信這群人敢打我,他們可以不遵守老規矩,我難道就不能打破新規矩?只要人生有態度,誰都可以立規矩!”
可惜規矩是給有實力的人破壞的,我搞混了——態度跟實力是兩碼事。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也還沒聽見問話,眼前忽然一黑,不知哪個孫子從背后用我的后衣擺捂了我腦袋。短暫而劇烈的一陣拳雨過后,我趴在地上,后腦勺和脊背讓打麻了,似乎背了個殼,感覺自己是個烏龜。我掙扎著從龜殼里伸出頭,悲慘地發現,勺子已經不見了!
“飯勺王”變成了“飯勺王八”。口里一陣血腥味涌出,惡心欲吐,眼前發黑。我甩甩腦袋爬起一看,那幫孫子已經散開,正沒事兒一樣,在老子的六口鍋里分肉渣呢!
我日你媽!這能忍?我的眼睛呼呼充血,火氣蹭蹭上冒!二話不說,出門左拐走到隔壁廚房,右手提了一把厚背菜刀做兵器,左手舉了一頂混鐵鍋蓋當盾牌,周身披了一張陳年牛皮為鎧甲,頂上扣了一口短柄小鍋當頭盔,深吸一口氣,沖回飯堂。一進門我就護住全身,免得中了埋伏。卻發現所有人都在吃自己的,完全沒注意到我文有智已經甲胄在身,準備大開殺戒了!
我怒吼一聲:“干你大爺!剛才,哪個王八蛋暗算老子?哪個王八蛋打老子的頭?哪個王八蛋踹老子屁股?哪個王八蛋猴子偷桃?給老子站出來!”
眾人轟一聲笑了,連“南瓜”和“小米”甚至老子同屋的人都在笑!
“笑你媽!”我大吼一聲,揚起大刀朝團結成一桌的“土豆”和“白菜”砍去!
……
被砍那幾人我也不認得,當時怒火中燒,下手比較狠,粗略估計不死也得殘。砍了仨人,血濺飯堂,眾人見出了大事,一擁而上制住我,連瘸著一條腿的都來幫忙奪刀。其實我還能再砍幾個,只不過我見血清醒,沒再動手,算他們走運。
奪刀擒拿,抬人救治,眾賊齊心協力,場面感人。小周飛跑去報信,一會功夫來了幾個專司刑事的土匪,頭上裹著黃頭巾,領頭的是刑堂高堂主:“文有智,小周都告訴我了,你啥也不用說,我啥也懶得問!來人,卸了他的鍋碗瓢盆,給我綁走!”
……
(于是我再次坐了牢。天色不明,得停筆了。想起那六鍋肉渣剩菜,肚子就餓得咕咕叫。也不知道這次要關多久,幸好我隨身帶著游記本。老子是寧可吃紙噎死都不會再吃那些泔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