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可是想象不到那些蠻子是有多高。”
說著話老李頭伸出右臂舉過頭頂比劃著:“抬著頭向上看,也就看到那些蠻子的胸口,個個都拿著一人多高的長刀,咱們北營的重甲兵,四五個人都不好近身!那蠻子在我腿上開了這么老長的一個口子,我哪見過這種陣仗,撲通一下我就趴在雪地里了,再看我們同行的十幾個兵娃娃,只剩下幾個還在和蠻子周旋,死了的那些,要么缺胳膊要么少腿,要么頭臉模糊成了一片,要么就是剩下一半身子,另一半都不知道丟到哪去了,我把頭埋在雪地里,是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此刻老李頭正盤腿坐在土炕上,扯了一床被子蓋在身上,依舊叼著他那桿玉嘴兒的煙袋,煙桿的烏木已經磨得發亮。身邊圍坐著一堆同鄉的后生,看神色,顯然是今年剛入的勞工營。土炕上散亂的放著幾十條厚重的棉被,剛剛卸車的幾十方新鮮草料,堆積在一邊,使得走道顯得越發狹窄,空氣中彌漫著草料甜膩冷腥的氣味,邱牧倚靠在草料垛旁,怔怔的看著腳下的火爐,翻騰吞吐的火苗,越發得有些不真實感。
隨著老李頭來北營做工,恍惚間已過了兩月。別看這老李頭邋里邋遢的不修邊幅,承諾給邱母的事情倒是做的周全,凡是些涉及到前沿哨所的活計,老李頭從不為難這小孩,都是招呼別人去做。兩個月來,邱牧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這充當勞工營房的倉庫內,幫同鄉們看著火盆,免得失火毀了屯放在此的物資。
他是無心參與老李他們的談話的——因為這段往事已經聽老李說過無數遍:在來北營的車隊途中,在營門清掃積雪的勞作中,在大伙圍著火爐吃飯時等等,老李頭總會吞吐著那嗆人的煙霧,吹噓著這段經歷。
“得虧是老天爺開了眼啊!”老李頭拍打著身邊一個后生的肩膀,“我剛把頭埋在雪地里沒多久,就聽見嗖嗖的幾聲箭響,我就知道我得救了,是咱們北營的騎兵到了,再抬起頭來看,那幾個蠻子,嚇得是頭也沒敢回,一把拖拽著個傷得挺重的兵娃娃,往北域方向的山下跑去了。”
“這蠻子為啥還拽著個咱們的人跑了?”被老李拍肩膀的后生顯然是被嚇到了,輕聲的問道。
“往好了想,蠻子是把這人擄回去做了俘虜,問一些咱們北營的情況”,老李吧嗒抽了一口煙袋,“往壞了想,那蠻子一直被咱們北營鎖死在北域出不來,興許是餓瘋了,擄回去當做吃食了。”
老李頭滿意的看著圍著自己坐的這一圈后生,各個嚇得臉色蒼白,把抽完的煙袋鍋在鞋底上磕了磕,又說了些“跟著我李督工保你們幾年后安安生生回家”、“勞工是苦了些,但勝在安全”類似的話...
老李頭所說的蠻子,正是數百年前幾乎將北燕國侵吞的蠻族,生長于北域的他們,外貌與人類倒無大差別,但生的身材高大,體格蠻橫,與中土四國信天地修自身不同的是,他們信奉的是薩滿教——這是一種完全區別于中土教義的古神信仰。天然的信仰沖突,埋下了戰爭的隱患,終于,在古蠻國首領赫侖奎的堅持下,古蠻國調集軍隊,開始向中原地區進發。
首當其沖的是同古蠻國搭界的北方小國琉雨,琉雨國夾在蠻國與北燕之間,發展長年遭人掣肘,國力積弱,根本無力抵抗古蠻國的悍軍鐵騎,在多次向宗主國北燕求援未果后,琉雨國被滅。古蠻國的國境,由此從北域擴至內陸,北燕王室派出使臣與蠻國談和。
一味的綏靖政策顯然不能讓剛嘗到好處的蠻族停手,在軍隊經過了充分的休整后,赫侖奎撕毀了兩國和書,軍隊開撥進北燕境內,不消多時就侵占了北燕大片國土。中土文明這時才明白,對方發動的是一場亡國滅種式的戰爭。
南楚、西梁兩國匆忙調動軍隊馳援北燕,這場戰爭持續了數十年,中土文明傾盡全力,終于將蠻族軍隊推回了北域境內。人類的將士們難以在北域嚴寒的氣候中保持充沛的戰斗力,戰線一度僵持在此。
但中土三國顯然不希望蠻族南下的事情重演。在付出慘重的代價后,將殘存的蠻族勢力封鎖在了極北的參天古木林中,以萬年雪山為界,不惜人力物力建設起規模空前龐大的軍塞永夜城,北營數萬將士枕戈待旦,時刻警惕著蠻族勢力的反撲。
每年的十月到次年的四月,北域會進入半年的極夜期,在熬過半年的漫漫長夜后,再迎來同樣持續半年的晦暗極晝。每當極夜來臨,勞工的死亡率高的驚人,這些勞工原本就是未經任何訓練的本分農民,在極夜來臨幾個月不見天日的黑暗和難言的寒冷中,默然死去,通常死后一兩日,才由同伴抬出軍營,將上級給的恤銀中又分出將近六成給到管理后勤的軍曹,只求能將死尸盡快的送回鄉土,以慰親人。
邱牧看了眼窗戶外漆黑的天空,眼皮打架的越發厲害,就這樣倚著土炕睡了過去,睡夢中只覺得有人嘴里嘟囔著“這么睡怕是給凍死”之類的話,給自己掀了一條棉被蓋上,隨即又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思緒被腹部突然的疼痛感拉回,邱牧再睜眼發現自己已經趴在了地上,老李頭和那群年輕的后生都不見了,眼前只站著三個怒氣沖沖的兵丁,為首的一個穿著簡易的鏈甲,顯然是三人里的長官。
“見了長官還不站起來行禮?”長官打扮的男人留著兩撇小胡子,想是多年沉迷于酒色,臉色有些蠟黃。他繼續說道:“老子給你們發著軍餉不是養你們這幫廢物睡覺的。”
邱牧捂著小腹,衣服上也沾了些泥水。顯然是眼前軍官打扮的人踹了自己一腳,支撐著自己坐起來,腹部的劇痛幾乎讓他有些干嘔,兩膝著地,伏在地上給三人行了禮。
“小人只是一時犯困,不覺間就睡著了,求大人饒了我這一次。”
話音剛落,倉庫的房門吱呀一聲打開,寒風順著棉布簾的空隙吹進來,擾的剛從睡夢驚醒的邱牧打了個寒戰,布簾掀開露出一張老臉,看了看不知何時跪在地上的邱牧又看了看站著的三位軍爺,老李頭臉色逐漸從疑惑轉為諂媚,端著個水盆走了進來。
“是什么風把趙官長您給吹來了?”老李頭放下了水盆哈著腰沖小胡子軍官說道。
“我說老李頭,你這招的是什么人?這才未時,連我都沒回營房休息,這小子居然在這呼呼睡覺,你這督工是怎么當的。”
“說的是,說的是。”老李頭諂笑著說著,旋即又變了臉色沖跪伏在地上的邱牧吼道:“我平時都怎么跟你說的,看火的時候不能分了神,失了火我拿你的命給軍爺謝罪!趙官長,這后生來咱們北營不多久,還不太適應這黑半年白半年的日子,所以才犯困,您大人不記小人過,這大冷天的燙壺酒喝解解乏...”說著話老李頭從袖口里摸出些碎銀,在軍營底層混跡多年,他早就養成了在袖口里裝些“方便”的習慣,熟練的塞進了趙長官的腰間。
小胡子軍官拍了拍腰帶,顯然還覺得這“方便”不夠滿意,又指著邱牧說道:“你可得多看著點這小子,大將軍前幾日回了北營,事事要抓緊,要是讓將軍撞見這小子在這偷懶,可不會像我這樣好說話。”
老李頭笑容滿面的點頭稱是,心里卻罵著你個混蛋趙扒皮,連你這樣屁大點的官都幾個月不來一次,哪個將軍能來勞工營房里視察!
“我說,”小胡子軍官輕蔑的沖老李頭彈個舌,又說道“我看這小子也不過十來歲,你老李頭現在都敢瞞著我用小孩混軍餉了?”
“哪能啊哪能啊趙官長,您有所不知,這后生是自打從娘胎里出來就有怪病,您別看他個子瘦小,過了臘月都二十六了,是個侏儒來著。”
邱牧一聽這話,便想起老李頭時常叮囑他的,旋即又磕了個頭,說道:“軍爺,李大哥說的句句屬實,我是河岳省昌樂縣人,名叫邱俊,老娘在懷我因為老爹和村里的寡婦亂搞,氣得她服了砒霜要自盡,雖然救過來一條命,但是把我給害了,從十幾歲開始個頭就沒長過。”
看著這一老一少的表演,小胡子軍官一陣冷笑,但也不去拆穿,他的外快都是從老李頭這樣的督工手里賺的,按人頭上報申領軍餉即可,再說這老李頭過了今天是生是死還不好說,沒必要把關系鬧得很僵。
“老李啊,這事咱們以后再聊。”小胡子軍官伸出一根手指點著老李頭的前胸,說罷便踢了踢趴在地上的邱牧,自己坐在土炕沿上,伸出手在火盆上烤著。
老李頭把小孩拽起來,眼看著小胡子只是烤著手也不說話,自己便張了口詢問:“趙官長今日來我們這邊,應該是有事兒要吩咐吧?”
“不錯,”小胡子軍官斜著眼瞅著老李頭,“老李啊,你上次去哨所那邊幫忙是什么時候了?”
“啊?”老李頭心里一驚,這是又有哨所的活計派下來了么。“上...上次應該是五年前了,上回,還挨了蠻子一刀。”老李頭干笑著說道。
“老李啊,你也別怪我趙林不講義氣,我也是領了上頭的命令,永夜山十三峰的哨所內,有個叫何慶的伍長,是咱們勞工營葉校尉的同鄉,中午剛從老家得的口信,這何慶家中的老娘病重,應該是活不長了,臨死前想見兒子一面。咱們糧布司勞工營二十幾個督工里,就你一個人去過前哨,這活兒我就派給你了。”
“不行啊趙官長。”老李頭淚都快下來了,“我上次去前哨正趕上蠻子侵擾,差點把命丟在那,再說了這事兒不該是咱們糧布司火信營的人去辦的么。”
“你懂什么。”小胡子壓低了聲音說道:“這人入營前叫何盛,前些年在老家殺過人,校尉大人看他是同鄉的份上,把名字改成何慶讓他參軍,才躲了朝廷的抓捕,誰知道越混越出息,倒做成個哨所伍長了,可案子還沒銷,怎么能通過火信營去通知呢。”
“您說得對,是不能走火信營的路子。”老李頭苦著臉點頭,“可我就算通知到了,這人也不能回家里去啊。”
“那咱們就管不著了。”小胡子翹起了二郎腿,“葉校尉可說了,口信送到,給你三十兩,要是送不到,你連同這個半殘的小子一塊給我滾蛋。”
老李頭又張口求了幾句,見小胡子這次一反往常表現得油鹽不進,心說這下算是完了,我老李要么就得栽在前哨,要么就得被這孫子一擼到底,只得嘴上應了這事兒。
小胡子又吩咐兩個兵丁把背負的行囊交給老李頭,都是些紗布藥膏,囑咐老李頭做派送物資的樣子做得像點,事成了自掏腰包請他喝酒,便出了營房。
老李頭腦子嗡嗡的,坐在土炕上愣神。
三十年前的冬天,他送走了自己難產致死的妻子,將她草草埋葬在了雙親墓旁,咬緊牙關,亦然加入了北營的勞工隊伍。
這么多年過去了,心如死灰的老李頭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前來務工的同鄉,自己卻活的越發硬朗,甚至混到了個督長的職務。通過勞工軍餉的抽成,日子是過的越來越滋潤,在老家也算是有些名氣,揶揄他是克父克母克妻子災星命的村婦們也閉了嘴,連之前從不正眼瞧他的窯姐兒們,也爭搶著投懷送抱。這是老李頭前半生所未享受到的待遇。
可,這次老李頭真覺得自己要完了。
看著捂著肚子忍痛給自己倒茶水的邱牧,老李頭終于是忍不住了,顫抖著說道:
“牧娃娃,要不咱們爺倆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