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蘇河的涼風吹來，眾人一一作別，楚荷黛眉微彎，對林茂輕笑道：“小友明日可否再到小院一聚？”
弦月已上梢頭，林茂緊緊抓住欄桿不愿回頭，牙縫里硬擠出幾個字來：“明日便離開流蘇鎮。”
楚荷心中失落，又不便多問，眼前少年似有苦衷。
林茂正頭痛欲裂，腦海中仿佛有巨獸醒來，逐漸侵蝕其心智。
若不是他強撐，此刻早已生變，雖然不知何故，但明日絕不能再來。
松開欄桿，林茂一個踉蹌差點栽倒，楚荷于心不忍欲要攙扶，被林茂斷然拒絕。
每一步都如背負巨山而行，雙目逐漸變的通紅，林茂的腦海中響起古老的低吟：“殺妖！殺妖！”
這聲音無邊無際驅之不散，并極力誘人神魂，林茂面目猙獰半步含血，手臂布滿青筋，終究吼出聲來，憑本能意識對抗。
三尺青罡劍面布滿血裂紋路，青紅劍鋒已掩藏不住。眼看就要走出雅苑，林茂卻在此時完全失去意識。
一股驚天的殺氣消散開來，林茂衣襟無風自動，眼中只有一點綠光，正是楚荷站的方向。
“荷妖，還不伏誅！”
蒼老雄渾的嗓音使得林茂和剛才判若兩人，雙瞳呈血紅之色略帶茫然，手中握著三尺青罡，劍鋒直指楚荷。
楚荷心中大驚，沒曾想到之前溫和的少年怎會變得如此殘暴。
院中尚有游客，見林茂欲暴起傷人，紛紛呵斥道：“大膽狂徒，快放下利劍！”
“楚荷姑娘是本鎮醫仙，哪里是什么荷妖？少年休要胡說！”
“擋我除妖者，死！”
少年兇神惡煞，不顧前方阻攔者眾，持劍力劈而下，劍氣欲傷無辜。
危急關頭，楚荷奮不顧身，在眾人驚呼聲中搶先一步擋在林茂面前。寒光閃過，楚荷血灑流蘇河畔。
“楚醫仙！”
眾人見楚荷受傷，無不咬牙切齒，恨不得生擒火燒林茂，又懼其利劍之威，只好攙扶著楚荷先退到里院。
亭外有人見林茂行兇，急忙報官，但一時半會官兵無法趕來。
林茂自是不肯放過楚荷，踏著不緊不慢的步伐慢悠悠的走著，仿佛楚荷已成砧板上的魚肉，難以逃脫他的掌心。
“姐姐！”
忽聞空中怨怒之音，見一青衣女子踏空而來，落在里院長亭，抬手間將眾人從楚荷身邊推開。
眾人嗔怒驚疑，從未聽說醫仙還有妹妹之說，但借助勾闌燈火，方才被堵的啞口無言。
從天而降的陌生女子身著青衣長袖，袖口處繪著一朵清荷，其容貌竟與楚荷別無二致，只不過臉蛋中透著一股清冷孤傲，對流蘇鎮眾人也是面色不善。
一青一白，宛若天仙成對，羨煞旁人。
“兩朵妖荷已現，無關人等就此退下，不然天地有道，我劍無情。”林茂步步緊逼，手上已起劍式，口中念出劍咒。
青衣女子嗔叱道：“哼，你不過一毛頭小子，怎敢虛張聲勢？我是荷妖又如何，難不成你要殺我？”
林茂不再多語，欺身近前揮劍便刺，青衣女子嘴角輕掀，對著林茂吹出一口清氣，頓時狂風卷起水汽，湍流激蕩木質走廊，稍有不慎便會落入水中。
青衣女子顯然低估了林茂此時的實力，只見林茂迎風而上，劍鋒透過水幕直取青衣首級。
眼中劍鋒放大，青衣女子愣住，來不及反應時，楚荷將青衣女子拽到身后，玉手抓住青罡劍峰，劍首刺入其肩頭一寸。
青罡劍再染妖血，流蘇河悲風嗚咽。
楚荷流出兩滴清淚，失聲道：“茂兄，請讓我叫你一聲少俠。念今日相待，還請劍下留情放過幼妹，我愿以薄命相換。”
“姐姐，你不會死的。白龍大人定會來救我們！”
楚荷回首苦笑，不愿多言。林茂識海神魂欲裂，哈哈笑出兩行血淚，身不由已間念出大羅劍咒。劍鋒輕吟時，楚荷面露痛苦之色，本命妖魂就要魂飛魄散。
“少俠，你可要答應我。”
楚荷面色蒼白，艱難的抬起左手輕點林茂額頭，一縷精血順著手上經脈匯入林茂眉心，凝成一朵白荷紋絡。
做完這一切，楚荷硬撐著的妖魂最終潰散，身形逐漸變得透明，流蘇河上的蓮花仿佛唱著招魂曲，將楚荷的一身清氣吸納。
“姐姐！”
青衣女子抱住倒下的楚荷，淚水啪嗒滴落，嗚咽著緊緊貼住楚荷。
“妹妹，勿怪他，姐姐只希望你別再耍些小聰明，好好修行，說不定能破三年障壁。”
“姐姐不能陪你到最后，你可要照顧好自己……”
冰雪總會消融，隨著一聲輕響，楚荷的妖魂終于消逝，只剩下獨自跪坐在地的青衣女子悲痛欲絕，誰也不敢上前安慰。
林茂眉心凝聚白荷紋絡后，神智逐漸恢復，雙瞳血色褪去，見自己鑄成大錯后悔莫及，但楚荷妖魂崩解已是無力回天。
心中萬千掙扎，林茂深陷自責，楚荷雖是荷妖，但天性善良，如今卻在自己劍下魂飛魄散，豈不是違背了自己的本心？
想要說聲歉意，但話到嘴邊卻沒有發出聲來，林茂心中的悲憤自責越積越重，儼然將要鑄成心魔。
天空中聚起烏云，嘩啦啦下起暴雨，林茂仰天長嘯，在眾人的驚慌推搡中奔出水中雅苑，消失在雨幕盡頭。
不知在黑暗中跑了多長時間，林茂力盡倒地，再醒來已在明亮的屋中，室內空氣彌漫著松香。
身旁的青罡劍被麻布包著，林茂茫然的看著自己的雙手，楚荷最后的面容仍舊歷歷在目，心中猛然擰緊呼吸不暢，但是松香奇異有靜心之效，片刻后緩緩恢復。
林茂推開房門，外面傳來撞鐘之聲，環顧四周，才發現自己處在一座寺廟之中。
庭院里有個光頭小僧在清掃落葉，見林茂醒來，笑著說道：“施主終于醒了。”
“是你救的我？”
“施主多慮，救你的是我慧明師叔，你若找他可去寺內藏經閣，他常在那里打坐。”
林茂雙手合十道謝，按照小僧指引，來到寺內藏經閣。
古寺建在一座小山丘上，藏經閣坐落在山坳背面，說是藏經閣，其實并不算大，幾間幽室隱于林中，無人看管。
走進閣中，見一老者坐在蒲團上，身著紫衣袈裟，手里捧著古樸的經書，整個人沉浸在書中不能自拔。
輕叩書柜，林茂詢問道：“可是慧明師叔？”
那老者也不抬頭應答，自顧自的看著經書，時不時伸個懶腰打個哈欠，根本沒有注意到身邊的林茂。
林茂只好尋個蒲團坐下，藏經閣內靜謐如水，地板上燃著熏香，坐在清涼的地上感受佛經普度，極易使人忘卻凡塵。
思及過往，林茂仍舊覺得太過虛幻，他今年剛滿十六，算起來生日那天正是上山的時候，一切都好像被命運安排。那晚即將踏入鬼門時將自己拉回來的究竟是誰？自己的肉身還是自己的嗎？
剛離開那伽山便遇荷妖姐妹，失控時毫無預兆，那聲“斬妖”是何人在語！親手鑄下大錯，如今再也不敢持劍。
這一坐便是日月顛倒，待月上高頭，銀輝灑下，慧明和尚這才起身拍拍袈裟，也不管昏昏欲睡的林茂，徑直走出閣外，伸個懶腰打個哈欠，看天色已晚，嘆息道：“又錯過飯點咯。”
林茂打起精神，匆匆跟上慧明和尚，腹中早已空蕩蕩，人是鐵飯是鋼，幾兩粗米也能難倒英雄好漢。
從這天起，林茂起早貪黑，日夜跟著慧明和尚，在藏經閣中打坐念佛，心中重新審視這個世界。
幼時他曾經聽說書的講過這個世界充滿異數，凡人外有六大至強，分別為天神、人仙、佛陀、道尊、妖帝、鬼王。十二妖帝不用多說，豐功偉績林茂心中早已背的滾瓜爛熟，但其他至強卻所知甚少。
藏經閣中除去佛經，另有不少其它典藏，其中所載可見一知半解。佛教佛陀源自西方身毒古國，啟風村林家到是會些佛教秘術，可惜林杉已經身死，無從解惑。
慧明老和尚應該知道不少佛陀秘史，但是他從沒回過自己，要不是那天掃地小僧作證，自己差點被趕出寺外。
他手上的這本《世俗物語秘辛》記載，天神為上界之主，不輕易下凡，通過凡人祭祀祈福，才能與之溝通。人仙為人間至強者，所學達到極致，憑一己之力溝通天地源理，已經在某一領域超脫。佛陀為佛家頓悟者，佛身吸納天地靈光鑄就不壞金身，成為不朽者。道尊是道家先圣得道者，世人所傳三清便是其中三座大山。妖帝相傳最為神秘，乃是天地初開，盤古和女媧所創，人間亦有其傳說。鬼王掌管冥界，控制輪回，也是萬萬不能招惹的存在。書中另有些殘頁似乎被誰刻意撕掉。
轉眼過去半月，林茂在慧明和尚的熏陶下，心性更加成熟穩重，一顆佛心晶瑩剔透，到最后坐在藏經閣竟能聽到前山的誦經之聲。
這天，林茂正苦思經文，慧明和尚突然念聲道：“徒兒，還不來叩見為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