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你要學會接納自己,承認你不是完美的。”李貝特扶了扶半框金絲眼鏡。
李貝特是李慧的導師——奧古斯都教授的心理醫生。當教授離開加國后,李因為失眠問題,也曾經多次找他做過心理疏導。她每晚吃的處方安眠藥,也是由他提供的藥方。[注:處方藥需憑醫師簽名藥方購買]
“沒有人是完美的。有壓力很正常,每個人都能不同程度地感受到壓力。李,你要相信自己并不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一個因此感到困擾的人。”
“你要學會直面壓力的根源。”
“可我不知道自己的問題出在哪兒。”
李慧有些喪氣,“我已經很長時間沒睡好覺了,沒有安眠藥就睡不著,這不正常。”
“那就說明你的壓力根源并不是失眠。李,失眠是被你壓抑的情緒的一種外露表現而已。一種表現形式,它并不是壓力本身。你可以換種思路,學著接受你的情緒,嘗試讓情緒外放,把情緒發泄出來,而不是否認它,壓抑它。”
“要知道不是每一種負面情緒都是有害的,它們總有存在的意義和價值。”
“我盡量,”李慧點了點頭,然后扶住了自己的后頸,“最近我還經常脖子痛,工作一會兒,就痛得難以忍受。”
“我知道了,”李貝特微微抬手,目光瞥向手腕上鑲鉆的百達翡麗,“不用太擔心,多做些有氧運動,對自己的狀態自信一點兒。我把原來的處方做了調整,加了止痛劑。如果一周后你依然覺得沒有改善,隨時聯系我。”
他從桌上拿起派克筆,在剛剛打印好的藥單上簽好字,遞給了李慧。
李掃了一眼,把薄薄的藥單折了一折,放進了手提包。
從李貝特的工作室走出來,已經是正午時分。昨天亞歷克斯告訴過李慧,他要到M區去見朋友,中午不會回家吃飯了。周六,藥店只在上午營業。看來她只能周一再去取藥了。
李慧捏了捏后脖頸,周一,自己有時間嗎?
抽空吧,只要不加班,應該沒問題。
一陣風吹過,她裹緊了身上的大衣,打開本田車的車門,鉆了進去。發動車子,直奔研究所。直到晚飯時間才放下手頭的工作,急匆匆地往家趕。路過第二大道的披薩店時,她打包了一個九寸的厚底披薩和兩份奶油意大利面。拎著食盒打開房門,亞歷克斯正躺在沙發上看書。少年看見她,一骨碌,翻身坐了起來。胸口的傷扯了一下,少年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今天都干什么去了?”李慧把食盒放在了茶幾上,脫下大衣,隨手扔到了沙發上。亞歷克斯意外的沒穿新睡衣,依然套著他灰色的厚衛衣。房間里供暖很足,李有些熱。她解開了毛衫的扣子,露出了里面穿的白色打底T恤。
“跟彼得一起吃了頓中飯,他要給自己整個紋身,我覺得沒意思,就回來了。”
“你呢?又去加班了?”
李慧笑了笑。“也沒都在加班,上午去看了大夫,最近睡不好,脖子有點疼。”
“醫生怎么說?”亞歷克斯打開了披薩餅的包裝,捏了肉多的一塊,咬了一口。
“沒什么大事,開了點止痛劑。”
“止痛劑?”
“嗯,緩解一下。”
“什么止痛劑?你有處方嗎?”亞歷克斯噎了一下,他突然緊張起來。
“最普通的那種吧,布洛芬?”
“沒注意看。你問這個干嘛?”李慧摸了半天,終于在食物袋的夾縫里找到了吃意面用的塑料叉子。
“藥方,我看看。”少年把咬了一口的披薩扔回了紙盒子,“在你包里嗎?”他站了起來,拍了拍手上的食物碎屑,往李慧放手提包的玄關走去。
李有些莫名其妙,她放下手里的塑料叉子,扭頭看向少年。
“在夾層里,別亂翻。行了行了,我自己找,你那一手的油。”她嘆了一口氣,雙手扶在膝蓋上,站起身來,從亞歷克斯手里接過皮包,找出那張藥單,遞了過去。
藥單上只有兩種藥,李慧常吃的安眠藥:地西泮,和新加的止痛劑:奧施康定。少年眉頭緊鎖,嘴唇緊緊地抿著。
“你非要吃這兩種藥嗎?”他扭過頭來,看著李慧,捏著處方的手青筋暴起。他比李慧高出半個頭,此時此刻一臉嚴肅的樣子,竟然讓李莫名地感到心慌,好像她瞞著他,做了什么錯事一樣。
“醫生開的。”她捏住了自己毛衣的衣角,低下頭來,輕聲解釋道。
亞歷克斯垂眸,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把處方按原樣折了起來,捏在手里,拿在她眼前晃了晃。
“醫生開的,”他輕笑了一聲,“你有時間去取嗎?”
李慧輕輕搖了搖腦袋,隨即反應過來,這事不對勁兒。
她就去看了個大夫,至于跟犯了錯誤的小學生一樣嘛?
她猛地一抬頭,伸手去抓少年手里的藥方。亞歷克斯仗著身高的優勢,一抬胳膊,接著,把兩只手都背到了背后。
“我幫你取。”他把藥方從左手遞到了右手,趁李慧不注意,揣進了牛仔褲的口袋。
李慧瞪了他一眼,伸出右手,仰著頭直視少年的雙眸。
亞歷克斯搖了搖腦袋,笑著看向她,客廳的燈光在他藍色的眼睛里反射出點點金色的光芒。李愣了一瞬,撇了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點了點頭。
入夜,李慧早早上了二樓休息。亞歷克斯躺在房間的單人床上,盯著天花板。他坐起身來,從褲子口袋里摸出藥單,借著朦朧的月光,看著那張薄紙發呆。
奧施康定,這個名字他太熟悉了,父親就栽在了這上面。
亞歷克斯的父親因為工傷小腿腿骨骨折,其實傷情并不嚴重,但術后恢復期痛癢難忍,醫院的醫生就給開了止痛劑。
奧施康定,阿片類陣痛藥。
對于醫生而言,給痛苦中的病患開止痛劑是一件像喝水一樣尋常的事。癌癥晚期可以開藥,術后恢復可以開藥,頸椎痛也可以開藥,甚至胃痛都能開上兩片。
父親的骨折在兩個月后恢復正常,但兩個月的時間,足夠奧施康定深深扎根在一個人的身體內了。
父親藥物成癮,而且無法戒斷。這種該死的止痛劑終于扯下面紗,現出原形。
它就是身體內不可見的魔鬼,一旦扯住了你,露處爪牙,那么你就永遠無法擺脫它的糾纏和折磨。
奧施康定纏住了父親,也纏住了他們一家。
父親試著停藥,可從骨頭縫里不斷冒出來的,螞蟻啃噬一般的痛苦,逼著男人想盡辦法再去搞藥。
奧施康定價格昂貴,而他對藥物的需求量與日俱增。沒有醫生的處方,只能去黑市交易,黑市價格更是高的離譜。
不得已,父親開始吸食海洛因,后來又換成了更便宜更好獲得的“霹靂”,以平復奧施康定所帶來的痛苦。
之后發生的一切,順理成章。
藥物以及廉價藥物中亂七八糟的雜質讓父親開始精神恍惚。他失去了工作。而原本是全職太太的母親,不得不外出打工。
沒有人再有時間去關心亞歷克斯的存在,父親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了搞點兒錢,吸一口上面,而母親所關心的就只剩下努力工作,讓自己和兒子吃上一頓飽飯。
一切都毀了,他所珍視的一切都毀了。這種藥,這個魔鬼居然還緊追著他不放,又向李慧伸出了魔爪。
他已經不是個孩子了,亞歷克斯捏緊了藥單,他有辦法的。這次,他想要讓那些為奧施康定這頭猛虎的做事的倀鬼吃點兒苦頭。
他翻身下床,把藥單放在了橡木書桌上。少年慢慢抬起胳膊,咬著牙,忍著胸口傳來的痛楚,把厚衛衣脫了下來。他出了一身汗,汗水在月光下反射著熒光。他走到窗前,打開了窗戶,冷風撲在他赤裸的胸膛上,讓他覺得分外地爽快。
他定定地看著小院兒里在風中搖擺的月桂樹。
有一個瞬間,他希望自己是阿瑞斯[注:希臘神話中神明]。
此刻,李慧從短暫的睡眠中醒來,頭隱隱作痛,她捏了捏太陽穴,坐起身來,透過窗簾的縫隙看向窗外的月亮。
她好像又做了一個夢。
李慧起身,拉開窗簾,在黑暗中向窗外看去。
她夢見了什么呢?
夢里是一片迷霧,面前是一棟極高、極高的白墻,只要翻過它去,就能找到前進的方向。她站在墻下,如同堅實的基座,任由金發少年踩著自己的肩膀。
她托著他,看著他翻了過去。
而她自己卻留在了迷霧之中,望不到前路,也找不到歸途。
還有半年,她就要畢業了,她該何去何從,留在加國嗎?
她不知道。
這個國家讓她沒有歸屬感。
在這里,在西方世界,長著黃種人面孔的她永遠是個旁觀者,是個客人,甚至是不受歡迎的客人。
離開嗎?回去她能做些什么?一直以來,她都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她要開始打算了,但不論去哪兒,亞歷克斯不可能永遠跟在她身邊。
他很年輕,正在應該上學的年級。
他屬于這里,屬于西方世界,他還有無限可能。
甩了甩腦袋,李慧打開電腦,找到奧古斯都教授的郵箱,她需要老去的智者再幫她最后一個忙。
她應該給他找個合適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