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五六日已過。
這日清晨,收到了阿爹的回信。
心中的那種迫不及待,那種不安與期盼,直惹的人花枝亂顫。
然而,回信的內容,則一度使我陷入迷茫之中。
關于蘇姑姑的那一部分,阿爹只說是與蘇家交好,正巧當時二十多歲的姑姑丁憂在家,該有孩子的年紀膝下空無一人,心情可知。遂見我幼時生的粉雪可愛,十分討喜,再則我生母早喪,因此里出于愛憐,常串門子看望我罷了。
看了這一段,我的眉毛耷拉成了兩條垂頭喪氣的蟲子。
難道,真的是我一廂情愿,單方臆測……
可若如此,為什么元婆婆第一眼看見我,便能聯想到她?何況,姑姑對待我的細微動作和眼神,我還是覺得不一樣!
阿爹會不會在說假話?要知道,長輩們騙起孩子,各個可都是面不改色心不跳,輕車熟路,手到拈來。
算了,我保留質疑的權利。
而后提起百小治,阿爹則說從未有此名姓之人拿著我寫的條子求見。
這就詭異了。
是生是死,人在何方,還能憑空不見了?
好像一些事情,早已出離了我的控制范圍。或者說,根本就未曾在我的手掌心呆過。
書信的最后,終于有一喜事!
阿爹告知我,已得了旨意,四月間要來京都述職,我不由得雀躍起來!
可是可是,見了面說起話,我這“橫空出世”的女兒,穿幫了怎么辦?
正當我巴不得有個人來跟我講講凡玉菟和凡縣令的前塵往事之時,還真有那么一個人出現了。
拜無聊的日子所賜,念奕安又不來找我,身邊還多了個跟屁蟲小縣主,好吧人家叫周牧嬋,后文將用小嬋(小纏)替代。哈哈哈,人如其名此言不虛。
我,小嬋和冬休,三人實在是府中呆夠了,就尋思著找點什么樂子。
于樓閣之上遙望府外的清風街,發現近來每到下半天就開始熱鬧。如今這天兒一日比一日晴好,單衣都換上了,而外頭賣甜品涼茶的攤子,也都擺出來了,遠遠就聽見攤販的吆喝:“可口的五色飲嘞,一嘗忘不了~~”
叫賣聲嘹亮婉轉,每日里飄進深宅大院。
三只饞貓心中癢癢,終于忍耐不住,躍躍欲試。于是就商量好了,只出去一小會兒!絕不惹事。
溜出門來,清風街上一長串的糖水攤子鋪開在眼前。
隨便選了一家坐下,我們興奮的踢著腳丫,新奇的瞧著街上的人,嗅著空氣里甜絲絲的味道。
反正有一種心情叫做——外面的涼水也總要比家里好喝的。
小攤販在一旁介紹著:“五色飲,扶芳葉為青,楥禊根為赤,酪漿為白,烏梅為玄,江桂為黃。幾位小娘子要哪一種口味?”
光這名兒聽起來就煞是新鮮,好像味道都很好的樣子,便每樣來一盞試試。
再要些果仁兒酥杏仁豆腐,小攤主就滿臉帶找,來來回回的上著東西。
冷不丁他開口了:“這位穿鈴鐺花衫子的姑娘,可是涼蘇縣縣令的小女?”
我一愣,瞧了一眼我白底藍花的衣衫,于是抬起頭:“店家可是喚我?”
他干瘦的臉上綻著笑容:“是,小的是喚您。方才就瞧著眼熟沒敢認,可越看越認得清,覺得是。您如今還是聽了縣令的話,來京城了?”
我腦子一轉:“嗯……是呀,你怎么知道?”
“咳,小的前年時候,在您府上當過幾個月的粗使小廝。小姐您每日只喜歡跟自己玩,不認得小的是應該的。”
我示意他坐下:“既然在京中能再遇見,也是緣分。我以前也是年幼無知,如今倒覺得與友人二三聚聚,很是得宜。”
他笑著說話的時候能看見一顆蟲牙:“咳,每個人脾性都不同,獨些也正常。您還研究那些奇書異術嗎?”
“這……”,我一時倒不知如何回答。
可他卻一拍腿哈哈大笑:“小姐您當時整整兩個書架的存書,全被老爺扔到院子里燒毀,小的當時也在場呢,一把火足足燒了半晌。那么多珍本孤本,可惜了。”
小嬋也替“我”惋惜,拉著長腔:“哈——,那姐姐豈不是要心疼壞了!”
店家把話接的及時:“那可不!平素里半仙兒似得小姐,當時和老爺吵的大呼小叫,嗓子都啞了。聽丫鬟們說,后來硬是將小姐鎖在房里半個月,正過年呢,走親訪友也不叫去!老爺還說什么,把小姐送來京里交由誰看管來著……最后逼得小姐答應了,才放出來。”
咦?我不是被北境王逼迫皇上下的選秀圣旨抓來京城的嗎?看來阿爹在此前也有叫我來京的想法,所以,兩件事撞在一起了?
見我不怎么出聲,他驀然停了,訕訕笑著:“啊喲,我這個嘴上沒把門兒的毛病,小姐是不想再提這些不高興事了吧!”
我急忙笑道:“不會不會,現如今再提這舊事,心情完全不同了。”
小嬋撇著小嘴:“什么奇書異術,你怎么不說旁門左道呢?姐姐該是喜歡讀經書修仙術吧,這有什么不好的?!鉆研這些的人并不少啊!姐姐的阿耶真小氣!”
店家笑了:“嘿!這小姑娘真是伶牙俐齒。可你換位想想,這世間的父母哪個不希望自家的兒郎學問好,能有個仕途功名。女兒家賢惠懂事,覓得良婿。至于別的,說翻了花,都有點不務正業的意味吧!”
我撲哧一樂,這年紀最多二十歲的小攤主,說起話來倒一套一套的。我接著問他:“那店家怎么不在府里做下去了,卻來在京中做這苦力小生意?”
他嘿嘿一笑:“小的又不是衙役,您見有幾個小廝能混出頭的。京中人多,有錢的也多,到底能寬裕點。也不單做這甜品生意,不同季節來些不同買賣。如今這清風街住的人逐漸多了,小的便一早看準了這里,盤了個攤位。過多一陣,光景應該再好些呢!”
一提起生意,冬休就來興致,一邊剝干果一邊說道:“這幾日里,我瞧著這一排攤子,粗略算算,你這一日的流水差不多一百二十錢到一百五十。一千錢為一兩銀子,一個月刨除成本,留最多三成的利,凈收入不過一兩稍多。”
“不過,這只是暫時。從下個月開始,再至炎夏,添些砸果冰之類的,可是翻幾翻咯。”
店家眼睛一亮:“這位姑娘的心里好一本生意經,竟說的一點不差。”
甜飲用的差不多了,人來人往也看膩了,該回府了。
雖還想問些什么,但是若當著這兩個丫頭的面問我爹長什么樣子,那實在是太過分了……
于是掌管錢袋的冬休付了錢,我們三人正準備離開之時,那攤主喚我來到一旁,對我低聲說道:“當日焚燒小姐愛書之時,小的瞧著珍貴難得,悄悄藏在懷里幾本。本是對書名好奇,什么《蛟人錄》,什么《血契通本》,想著得空看看。不曾想,我這個粗人全然看不懂,更用不上!今日既然有緣碰見了小姐,自當將書奉還。”
我尋思著這幾本書會不會告訴我更多“點銀燭”的秘密,便喜悅道:“如此甚好,那多謝你了。”
然后他胳膊一抬,指著東邊說道:“小姐您看,清風街前頭北拐,有個草鞋胡同。往里走數著,左手邊第九戶院子,是家小客棧,也是我最近的住處。明后幾日,我這攤子是我表叔來照應,您要拿書的話,就來客棧門口,托小二喊我出來便是了,小的名叫馮二馬。”
馮二馬,這名字令人難忘啊。
我一聽,倒也不遠,便點了點頭,離開了。
然而當我正準備踏入王府大門,只一剎間,突然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
那小攤主的神色很是希望我去客棧是為其一。他呈飲品上桌時候的手法有些生澀是為其二。他口中的書籍是順手牽羊還是偷竊而來尚不明確是為第三。
便當即吩咐幾個府衛,告知他們地點與時辰,找一身走卒販夫的舊衣裳穿好,跟在我身后,佯裝成前去投宿之人。總之,見機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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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夜,辰時初刻。
我閃著眼睛問冬休:“交待你辦的事,怎么樣了?”
她笑么呵:“小大人,奴婢問過他房里的丫鬟了,只說最近要么是去外頭跑馬,滿頭大汗的回來,要么就是去經辦他的生意。”
我一掌拍在冬休的肩上,鄭重其事的說道:“好姐姐,趁現在還早,快替我去找他一趟。你就說,‘小大人不聽勸去草鞋胡同的小客棧辦事了,那里可是個賊窩’。就說這一句,至于來不來,隨他。”
冬休緊張起來:“喂喂喂,這賊窩是真的假的?先別走,跟奴婢說清楚啊!”
我頭也沒回喊到:“聽我的,你快去!”
昨日交待好的府衛在偏門集合完畢。
我瞧了瞧今日幾個府衛的打扮,還不錯!就是——,這儀容太干凈了。
我叫他們在地上抹了一把灰,擱頭發臉頰上揉搓揉搓,臉上沾了塵,頭發油泥蓬亂,這才有幾分下苦力者該有的樣子。
隨后就稀稀拉拉的前后跟隨著我,全當不認識。
這草鞋胡同里路過之人,各個瞧上去就不像是老實安分的住家人。
各個流里流氣,瞧見個女子有多不容易似得,皆要往我身上瞄上幾眼。
數著數,找到了那間客棧。滿是塵土的大門掛著臟兮兮的簾子,喬裝的府衛先進去一個。
“小二!小二!”府衛呼喚道。
店小二漱著口從屋里跑出來,嘴里嗚嗚啦啦:“喊什么喊什么,大清早這么大聲,有人沒起呢。”
府衛聲稱住店,遂往大堂里一坐。
我這才安心,敲了敲客棧大門,客氣說道:“勞煩小哥兒,傳喚住店的馮二馬。”
那店小二一扭頭,一臉的橫肉亂顫,整個人好像被抹上厚豬油,壞笑說道:“喲,怎么來了個姑娘吶。姑娘等會兒,他住后院的單間,我去尋他來!”
其實在這個節骨眼,我明明應該轉身就逃。
可還是自恃帶了幾個人,洋洋自得,并沒有把已經預知的危險,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