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謠一進門就看見窗臺花瓶里的那一支橙紅色的洋牡丹,迎風搖曳,舒展身姿,給壓抑的病房平添了些生機與活力。
她腳步輕輕的跟了進去,路過兩個病床的病人,看著都是一臉暮氣,窗臺下就是3號病床,老人的呼吸平穩,似乎已經進入了夢鄉。
連接著心跳監控儀的右臂虛虛的置在冷白色的被子上,青筋暴起,蠟黃的皮松松的搭掛在骨頭上,兩頰下凹、頭發斑白稀疏,聲帶里像卡著東西,發出嘶嘶的呼吸聲。
佟謠眼眶微熱,似有東西破土而出,她仰頭使勁吸氣,她答應了媽媽,就不能讓她失望。
老人睡眠很淺,房間里輕微的動靜就讓他有些感應,他眼皮微抬,看向面前的來人沒有一點訝意和隔閡,褶皺蠟黃臉綻放開來,很是開心。
“來了。”
老人眼神混濁,看向床邊的女娃娃,顫巍巍的朝她招招手,欣慰的笑著打量:“我們的小謠謠長大了,竟然已經這么高了。”
老人慈祥的目光讓佟謠鼻頭酸酸,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她滿滿依賴,小心翼翼拉著外公的手撒嬌。
“外公~”
老人笑瞇瞇的眼神充滿了懷念,精神不錯的開始拉著她的小手比劃,說些她兒時的趣事。
“唉,你小時候,一到吃飯就鬧的厲害,軟軟的一個小團子哭起來撕心裂肺恨不得房頂都震塌下來,外公一把你舉起來,你就立馬破涕而笑樂個不停,一放下小臉蛋就馬上揪在一起,要哭不哭的模樣,可抓人心了,看看,轉眼就成了大姑娘了,不會時不時哭鼻子嘍。”
“外公~你就打趣我。”
佟謠羞赧,逗得他哈哈大笑。
突然,傳來一聲輕笑,有些蒼老的嗓音帶著屬于江南女子的吳儂軟語:“什么事兒,走廊都聽見你的笑聲了。”
老太太穿著淺藍色的旗袍,略帶銀色秀發齊齊盤起,精致的打扮不似這個年齡,她手里拿著醫生給的報告,款款走了進來。
房間里突然多出來的人讓她眼前一亮,腳步微亂,有些激動,不復剛在的優雅,她拉著女兒和外孫女上下打量,顫抖著聲音:“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床上的老人癡癡的望著眼前這一幕,感覺到從來沒有的美滿和知足,最重要的人都在身邊,他這一生也沒什么遺憾了,也就沒什么可怕的,頓時豪情萬丈,精神越發的好了些。
過去的事誰也沒提,潛意識的一揭而過,讓它隨風飄散。
佟巖看著這一幕,悄悄的朝著佟謠比劃了一個手勢,讓她陪著媽媽,就退了出去,多年未見總會有很多的話要說,他就不在這礙眼了。
他合上門轉身進了主治醫生的辦公室。
“醫生,1203床的病人情況怎么樣?”
醫生從整理文案中抬頭,面色沉重的看向眼前人,思忖了一會兒,直接了當的說,“我們一直在跟進,但情況不是很理想,你們要做好準備。”
接著他從電腦中調出許詢的身體情況的數據,每一個指標說完,佟巖的心便沉下一分。
“就這些了,好好陪伴老人走完最后一程吧。”醫生遺憾的朝他道聲謙。
佟巖沉默了,眼鏡下的那雙眼有些澀然,啞聲道:“還有多長時間?”
“保守估計一個月。”
佟巖木然的抬著腳步,回到病房門口,他不敢踏進去,老人強撐身體眷戀的望著老伴、女兒、外孫女,想把時間留在這一刻,他的妻子也敞開心扉放下執念,盡管都做了最壞的打算,但他怎么忍心在這個時候向她開口,告訴她她的父親快要離世這個殘酷事實。
病情也并沒有因為他們的到來有了轉機,外公的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差,醒來的時間越來越少,佟謠也在這段時間變得更加沉穩懂事了。
接著些日子里,佟謠陪著媽媽每天都在許家與醫院來回跑,臉上的嬰兒肥眼見的掉了不少,許夢對此心疼,但也無暇顧及那么多了,只愿在這段有限時間讓父親沒有遺憾。
時間的鐘擺沒有一時停歇,他們來的第四十五天,比醫生估計的多了幾天寶貴的時間,但還是抵擋不了死神的鐮刀。
外公是在一個清晨離世的,除了病痛的折磨讓他無力,他走的時候是很坦然,年輕時總自以為是,固執的不行,老了,不得不認輸,還是孩子的幸福最重要,他最遺憾的就是沒能早早的抹下面子,和女兒、可愛的外孫女相處的更久。
最后,他眷戀的看著陪他從年少輕狂走到現在的愛人,眼角泛出了一抹淚花,嘴巴一張一合,已經說不出話,還在重復:“素素,不要哭,我心疼。”
呼吸停止在這一瞬,滴滴滴刺耳的聲音叫囂不停,同時刺穿著他們的心臟。
這天,晨光暗淡,灰蒙蒙的天要哭不哭,挾裹著黑云傾瀉而下壓著大地,帶來陣陣涼風肆無忌憚的肆虐,直灌衣襟,涼氣從腳底慢慢升起。
佟謠淚眼婆娑的望著外公的墓碑,任由一滴一滴的淚珠砸在腳下的土地里翻出泥花兒,她第一次聽到心碎的聲音,外界的聲音變得遙遠,她聽不見爸爸的擔心,感受不到他輕拍著她的背安撫著她的擔憂,木木的杵在那兒。
照片上的人面色蠟黃,皮松松垮垮的掛著骨頭上,有些頹敗,但他的眼睛透著亮,泛著光,笑的極其開心,后牙槽都露了出來。
這是后來有一天專門出院去照的照片,她記得外公說他這輩子最幸福的就這段日子,他想留住它,以前的照片太過板正,他不想走了別人看到他還這么一副討厭的樣子。
佟謠看向外婆,這朵被滋養的嬌花眼見的速度枯萎了,精致的妝容也掩飾不了的疲憊,魚尾紋在眼角透著風霜的味道,溫柔的眼神似透過照片在懷念著什么,嘴角含著笑,一副乘風欲去的模樣。
佟謠心頭一緊,握住外婆冰冷的手,不停的搓弄,外婆恍然回過神來,反抓著她的手,眼神里滿是憐愛,似在透過她看別人:“你外公也是這樣,他總是用那小火爐似的掌心包裹著外婆的手,幫外婆取暖。”
佟謠連忙道:“外婆,以后謠謠給您取暖。”
外婆低低的笑了下,笑聲在聲腔里來回滾動溢了出來,“謠謠,想聽聽外婆和外公的故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