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以東,桃都山上。
這里無疑是一處名副其實的仙境,波光粼粼的海面不時躍出爭相追逐的飛魚,成群的海鳥在它們的頭盤旋鳴叫,無盡的潮水拍打著岸邊的礁石,濺射的水花在陽光下碎成晶瑩的珍珠,一層又一層的海浪溫柔的將貝殼海螺送上海岸,一群小螃蟹仿佛第一次見到沙灘,興沖沖的舉著鉗子吐著泡泡,留下一串串橫行的足跡。
面對如此風景,精細鬼和伶俐鬼卻沒有一點高興的樣子,蹲在桃樹下的他們唉聲嘆氣。
桃樹巨大如山,綿延三千里,兩個小鬼卻沒有任何欣賞美景的雅興,只蹲在樹下,桃樹如山,在樹下的他們就像是兩只螞蟻一樣渺小。
“哎……”
“呦喂……”
“哎……”
“呦喂……”
此起彼伏的哀嘆聲終于讓一個小鬼暴躁起來,他一巴掌抽在同伴的腦袋上,怒道:“你能不能不要哎哎哎,哎你個菠蘿頭啊。”
被嚇了一跳的小鬼也跳了起來,“那你能不能不要呦呦呦了,你以為自己是切克鬧啊?”
“老子這不是發愁嗎?那個王八蛋在桃都山上禍害完了一通拍拍屁股走了,總管大人去找兩位神將爺爺去了,要是他們回來可怎么交代。”
“老子也發愁呢,你說你當初怎么不攔著他啊?你要是攔著他他能這么肆無忌憚?”
“你還怪我?你怎么不攔呢,他折桃枝的時候你怎么不攔呢?還屁顛兒屁顛兒的給人家扶梯子遞斧頭,一張臉笑的跟菊花一樣。”
“呵呵,說的就跟你不屁顛兒屁顛兒巴結人一樣?他要上樹拔天雞的雞毛,還不是你給人家出的主意?你伶俐鬼多伶俐啊,怕那位抽的你魂飛魄散,殷勤的就差跪地叫祖宗了。”
“精細鬼,你他娘罵誰呢?老子跟你在這桃都山當了一千多年的兄弟,你可以侮辱我祖宗,但不能侮辱我。”
“老子就侮辱你了,你能怎么的?”精細鬼吐了一口黃痰,嘴噘的像是只嗷嗷叫的斗雞。
“你侮辱老子,老子就要抽你。”伶俐鬼咬牙切齒,卷起了袖子。
精細鬼仰著臉,一副欠扁的樣子把臉腆了過去,“來,嚇死你敢抽,你要敢抽老子就敢叫你爸爸。”
“你來踢,你敢踢老子就敢叫你媽媽!”伶俐鬼也挺起胸膛,豪氣沖天。
“來,爸爸。”
“come,媽媽!”
兩鬼忽然覺得眼前一晃,緊接著精細鬼就被一巴掌抽飛,伶俐鬼也被一腳踢上天空。
“你還真他娘的動手啊!老子跟你拼了。”伶俐鬼從天上掉在地上砸了個大坑,爬起來正要擼起袖子動手,當他看清面前的人頓時氣勢全無,發現被抽飛的精細鬼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跪下,他不忘了心中腹誹一句“狗腿子”,一邊急忙也跪在突然現身的兩位爺爺面前,大氣也不敢出一下。
“大哥,我去看看秋澤是不是還在山上。”出現在二鬼身前的正是趕來的神荼郁壘,郁壘說罷正要動身尋找,卻被神荼伸手攔下。
這時候,陰物總管也風塵仆仆的趕了回來。
神荼仰頭望著枝葉繁茂的大桃樹,能清晰的看到有一截被折斷的光禿禿的樹杈,他嘆了一口氣道,“說吧,他都在山上干了什么?”
三個鬼物相互對視一眼,心中醞釀了一下情緒,精細鬼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聲音凄慘之極,像是被人非禮了一樣,郁壘被冷不防嚇了一跳,害他差點兒摔倒在地,正要黑著臉呵斥一聲,卻看見更黑的三張臉,咬牙切齒的痛訴那混世魔王在山上的所作所為。
此刻的他們眼冒綠光、他們斗志昂揚、他們不畏強*暴不懼強權,他們敢于面對慘淡的鬼生,他們要斗破蒼穹!
……
一個時辰后,三位鬼物將經過事無巨細的敘述了一遍,幾人的嗓子都快冒煙了,不時抬頭偷偷的瞥了瞥兩位主子的臉色,希冀著這二位可別把火都撒在他們身上,就他們這小身板,哪夠這兩位主子看的,怕是一巴掌下去,自己兩個就要魂飛魄散。
聽完事情經過的神荼不知道何時背對著幾人,面朝大海,不知道正在想些什么,直到郁壘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了一聲大哥,神荼才回過神來。
神荼轉身面朝幾人,朗聲道,“此番事件罪不在你們,但是你們兩個要引以為戒,去你們各自的崗位上去吧。”
沒有受到責罰令兩鬼大感意外,急忙磕頭道謝,頭也不回的跑著離開,生怕神荼爺爺反悔,把他們打入無間地獄。
“黃厲!”神荼看著陰物總管,那正是他的名字。
身著紅色官袍的鬼物一顫,應聲道,“卑職在。”
“你速速前往地獄,查明秋澤近期的言行舉止有何異常,若有任何可疑之處,立刻回來稟報我二人。”
名為黃厲的陰物恭敬行禮,隨即身形消散于空中,化為黑風掠向東方。
桃山下轉眼間只剩下神荼郁壘兩人的時候,郁壘這才急切道,“大哥,秋澤拿了那么多東西,無論是天師手中的那些法寶,還是我們桃都山上的桃枝、天雞的羽毛,稍有不慎便會在人間引起動蕩,我們為什么不去尋找于他?”
神荼瞥了他一眼,“找?去哪里找去?人間那么大,誰知道他去了哪個地方,再說了他是天師弟子,就算是抓也是天師的事情,你我二人豈能插手?說不準他此次前往人間就是天師的旨意,讓他去人間歷練,為將來位列仙班積攢功德。”
“可是歷練也不用拿那么多東西吧?什么功德簿、陰魂幡、牙笏、金鞭,這些東西可都是天師……”
“慎言!”神荼冷眼看著他,“你就守在桃都山上等我回來,這段時間里千萬不能在出現任何的問題了。”
“大哥,你要去哪里?”
“我去找天師。”
看著神荼化為銀光掠去,郁壘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臉,喃喃道,“誰知道天師在那座神廟府邸呆著呢,就算是找到了,怕是人間也過了好幾個月吧。”
想到接下來自己不知道要在這桃都山上面對多少瑣碎破事兒,郁壘煩躁的嘆了一口氣,不想了不想了,自己得喝點酒消愁去了。
……
東海之上一盞荷燈,燈若手掌般大小,卻飄搖在波濤洶涌的海上三日有余,荷燈對人來說雖小,但是對于鬼物來說卻不亞于一艘可容納十人的小舟。
荷燈即河燈,每年的初一十五都有人用紙疊的荷花狀放于水中,用來祭祀逝去的親人,無數盞明亮的荷燈匯聚在河流中,隨著河水隨波逐流,仿佛是天上明亮的銀河。
只是凡人不知道的是,那些荷燈順著河道流入陰間地獄,每年的這個時候也是地獄眾鬼最熱鬧的時候,那是陰間鬼魂少有的值得歡樂的日子,畢竟大家平日里都忙著攀登刀山和遨游火海以及在油鍋里蒸桑拿等十八層地獄的種種戶內外活動。
白衣少年枕著手臂躺在荷燈上閉目養神,這盞荷燈便是他不知道多少年前“撿”來的寶貝,這次通往人間終于有了用武之地。
少年星眉劍目,雖然看上去稍顯稚嫩,只有十七八歲的樣子,其實不知道是個死了多少年的死鬼,更別說那張俊美如妖的臉對地獄眾鬼來說是多么可怕的噩夢,不僅是受盡厄難的厲鬼怨魂,還是無數功曹鬼卒害怕的對象,都巴不得他離開地獄遠遠的,不要再回來禍禍它們了。
少年身邊坐著一丑陋小鬼,在地獄屬于大眾臉的普通長相,不算丑,反而還有點兒漂亮,青面獠牙疙瘩頭,鷹鼻闊耳銅鈴眼,謝了頂的腦袋上頂著幾根發綠的頭發,更襯托的他獨特的氣質,他正瞇著眼睛仔細的看著一張泛黃的輿圖,枯骨手指摩挲著輿圖上標注的一條河流左拐右拐,就是找不到自己的所行目的地。
“怎么樣,找到地方了嗎?”秋澤突然出聲,不算丑的小鬼悚然,急忙起身,發現對方還是閉著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小聲道,“稟告秋爺爺,咱們距離桃都山已經萬里之遙了,只要沿著冥河一路向北,很快就要到目的地了。”
“很快是多快?”
“就是很快。”
“幾日?”
“大概……就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日吧……”丑陋小鬼道。
“嗯?到底是幾日?”
“要不……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六七日?”小鬼試探著問道。
白衣少年翻身而起,一雙眼睛冷冷盯著丑陋小鬼,怒道:“馬屁精,我看你這幾年過的太舒服了是不?你以為本少爺不知道冥河前往人世所用的時間嗎?說!你是不是為了報復我把你從畫里揪出來,所以才故意帶我在這冥河之上迷路,好讓地府的追兵把我擒住,你再回去給師父告狀?”
馬屁精嚇傻了,“啪嘰”一聲五體投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秋爺爺秋閻王秋老大,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啊,實在是這地圖上的字不認識,小的死的時候人間的字還都是小篆,誰成想這么多年沒上來,統一六國的大秦都他娘的亡了,字也都他娘從大篆變小篆從小篆變隸書從隸書變楷書從楷書變行書從行書變草書……小的對不起秋爺爺秋閻王秋老大,小的應該在地獄多讀幾本罪狀多認幾個字兒,再到崔判官哪里考個一級鬼差證書出來為秋爺爺秋閻王秋老大服務……”
“……”
“小的不配當人……啊不是,是不配當鬼啊,小的愧對秋老大的信任,當初小的祖先怎么就把小的這么個癟犢子玩意兒給生下來啊,啊西八……”馬屁精抽抽噎噎,一口氣差點兒沒有喘上來。
秋澤頓時覺得自己真是罪惡滔天、罄竹難書、罪該萬死、死不足惜,你聽聽你聽聽,人家對你多好,不僅不埋怨你把人家從《鐘馗斬鬼》的古畫上撕出來,還為你帶路一路從地獄到桃都山,不僅端茶遞水阿諛奉承溜須拍馬,不就是不認識字兒嗎,至于把人家逼到這個份兒嗎?真是禽獸不如!
“好了好了,你起來吧,我沒有怪罪你的意思。”秋澤急忙扶著馬屁精站起來,他想,怪不得師父斬盡天下惡鬼,唯留此精,原來是這么老實本分的一個鬼啊。
馬屁精卻不起來了,痛苦嚎叫著坐在荷燈上雙腿亂蹬,“小的不配站起來啊,小的辜負了秋老大的信任,小的罪惡滔天就應該在刀山上滾一圈火海里游一遍,再在油鍋里炸一炸剁吧剁吧撒點兒孜然喂狗去啊……”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忠心耿耿,起來吧!”
“小的不起來……”
“起來!”
“小的不起……嗚嗚嗚……”
“你在不起來,信不信本少爺真把你剁吧剁吧喂給地藏王菩薩座下的諦聽了?”
“小的不……哎秋老大,”馬屁精站起來指著一個方向,“小的看到人間的入口了,您看,就在前面。”
秋澤的臉上抽啊抽,你丫這變臉的功夫不去學川劇真是可惜了人才了。
秋澤順著他尖銳的指甲看去,只見不遠處的盡頭有一道金色的大門佇立在那里,所有的海水都流經那道狹窄的門,在星河下的夜空,她是那么靜謐迷人。
那是地獄的終點,而那道門的后面代表的是另一個世界,也就是他夢寐以求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