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試探
景陽宮。
有薄云隨風飄來,輕籠彎月,清冷的月光映在嵌著豎格柵的圓形窗臺,有一排細密的影子落在桌面上。
殿內點著奇楠香的鎏金香爐內飄出裊裊青煙,煙霧斜升,馥郁的香氣沾染上了繡著金龍的黑色錦袍。
皇帝閉著眼枕在淑妃交疊的膝上,皺了皺眉:“掐了。”
童言跪坐在貴妃榻上,十指青蔥,捧著他的頭,染了蔻丹的指尖微微用力,不急不緩地摁著頭上的穴位。
她抬了頭瞥了眼一旁靜立的青蘿。
青蘿屈膝應了,走過去掐了香,又往香爐里倒了點水,才倒退著走出去掩上門。
“主上最近似乎有些疲憊。”童言輕聲開口,聲若浮羽。“請主上務必注意身體。”
皇帝眼睛未睜,語氣慵懶:“這么多年了,稱呼還改不過來?”
童言面若桃花,有些不好意思地壓低聲音:“是妾不愿改……這后宮里,您是很多姐妹的皇上,卻只是妾的主人。”
皇帝聽著這話,不知怎么又想起那只小白兔,她說“您是我的夫君。”
不知道這會兒她在干嘛呢?
童言察覺到皇帝的心不在焉,有些失落,又強扯起一抹笑:“主上很久沒來妾這里了。”
那小白兔說,“妾就是吃醋了。”,她說,“您是我的夫君。”……
皇帝想著,突然有些好奇,他開口問她:“你是吃醋了?”
童言的臉先是一紅然后又猛地變白,她慌忙否認:“妾不敢。”善妒可不是一個好名聲,若不是皇帝還枕在她膝上,她幾乎下意識就要跪在他面前。
妾、不、敢。
每個字都透著他熟悉的階級與疏離。
血液里剛剛涌起的一絲波瀾隨著這三個字又如潮水褪去般慢慢蟄伏下來,他放柔語氣:“最近忙,是朕忽略你了。”
皇帝的語氣越溫和,童言就越不安。
跟了他這么多年,她從來就知道他并不像平日表現的那樣溫潤如玉。她甚至沾沾自喜于他對自己的略顯冷漠,因為這起碼意味著他也愿意在她面前露出一分真實。
她直覺皇帝對這個回答不滿,又不知哪里惹了他。
殿內又再一次安靜下來。
童言想再換個話題,可想著梧桐苑那晚的對話,猶豫了片刻還是開口:“葉才人的身體如何了?”
“你怎么突然關心起她來了?”他眼睫微動。
“葉才人為您擋了劍,便也是妾的恩人,妾恨不能以身替之,自然要多關心她一些。”
皇帝睜了眼看她,眼里并無情緒,也不說話,顯然是不相信她的說辭。
童言只好再低聲解釋:“您最近流仙閣那去得勤,她位份又低,如此才會遇上這樣不長眼的人。您若真是喜愛葉才人,不如再,給她提提位份?”
話里句句皆為葉蓁蓁考慮,就算她在場怕是也要拍手贊同。
皇帝卻坐起來,背對著她,整理了一下衣領。“不必在意。”
不必在意什么?是不必在意葉蓁蓁?還是……不必在意那些跳梁小丑一般的嬪妃們?
您向來喜作壁上觀,冷眼看這遍布紅顏枯骨的修羅場,從不曾干預絲毫。
可是,為了她,您殺了幾十名無辜宮人,除去了郭襄兒,禁足了李充媛。
不必在意……怎能不在意?!
嫣紅指甲深嵌入手心。
皇帝轉過頭,一片波瀾不驚的湖面,含了抹譏諷。
冷得透骨。
童言一驚,但這抹譏諷霎時又如清晨霧靄被晨曦穿透,消散得無影無蹤。湖水泛起漣漪,化為了她所熟悉又懼怕的,溫和的笑意。
好似剛剛那瞬間的冷意只是她的錯覺。
他嘴角微微揚起,桃花眼彎彎,吐出的話對于她來說,卻宛如尖刀:“你別動她。”
童言不敢再看他,扭過頭看向桌上跳躍的燭火。她的內心仿佛有一個潛伏著的惡鬼在竊竊獰笑,它充滿惡意地貼在她耳邊,它說:“童言,你永遠也得不到他。即使沒有了李舜華,你還是得不到他!”
她對著那惡鬼怒吼,撕扯。
她不甘心。
她怎么能甘心?
可她依舊一臉恭順而安靜,身體連一絲顫抖都沒有。
皇帝站起身往外走,“還有事,晚上不留了。另外,中秋宴,你來操辦,太后會回來。”
身后,童言恭敬應是,雖然背對著她的皇帝看不見,她仍然一絲不茍地行了大禮,猶如最虔誠的信徒。
……
這日一早,綠衣就被葉蓁蓁從床上拉起來,說是尚衣局派來的嬤嬤已經在外面等著了。
宮里每個季度都會派人來給主子們量體裁衣,今次是為了半個月后的中秋宴做準備。
葉蓁蓁眼睛還沒睜開,迷迷糊糊地被綠衣七喜幾個摁著換了衣服梳了頭。
本來還應該再上妝的,但是葉蓁蓁在自己宮里向來不喜歡弄得太麻煩,躲了綠衣懟過來的螺子黛就往前廳去了。
尚衣局來了一個嬤嬤和一名小宮女。說是嬤嬤,其實也不過是個三十來歲的精干女官,見了葉蓁蓁出來,臉上掛著笑上來給她問安。
小宮女捧著一本大冊子,里面是下面進貢的當季的各種布料花樣。
那嬤嬤拿著布尺一邊給葉蓁蓁量著,一邊給她介紹布料。
尚衣局這邊是按妃嬪品級順序上門服務的,這冊子已被先前的妃嬪們篩過一輪,這會兒剩下的都是些不大出挑的料子。
饒是如此也仍剩有二十多種料子,八十多種花樣。
“葉主子生得好,本是什么料子都適合的。只是臉色差了些,不若選個艷麗些的提一提氣色?”那嬤嬤細細記下尺寸,從冊子里翻出幾片,皆是海棠紅洋緞、橙黃織錦之類的暖色料子。
葉蓁蓁不喜歡,正想再挑挑,外面八寶進來說皇帝讓人送了東西。
拿進來一看,竟是一匹銀紅色的軟煙羅。
這這銀紅色軟煙羅極難得,一年里也不過能出兩三匹,制成的衣裙乍一看是銀白色,在燈光下行走移動又隱約可見亮紅色澤,仿佛傍晚時分天邊一抹沾染了晚霞的云煙。
既足夠亮眼,也不顯俗媚,比那冊子里的不知要好出多少。
這料子一進來,屋里所有人眼睛都亮了,那嬤嬤更是不住地夸,贊嘆皇帝對葉主子那是真的好。
她拍著胸脯和葉蓁蓁打包票:“您放心,這么好料子交給咱們尚衣局的繡娘,一定能給您做出一件獨一無二的宮衣。”
葉蓁蓁雖對皇上這舉動有些猶疑,奈何她自己也極喜歡這布料,終究是沒有開口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