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奚城反了。”
晨鐘響透厚重斑駁的城門,東方晃白曙光映著風枝露葉,淮安的人們剛起身,便都聽到了這么個消息。
云奚城被貶的城守薛賀為,帶領著原本在其手下的五千精兵于昨夜午時大開城門,迎了南岳國·兵·隊入內。
并將新上任的劉巡撫·梟·首,而后懸掛于城門之上。
說魏帝不仁,寵幸奸妃,勢要為趙史錄討個公道。
此時的沈知鶴正盤腿坐于案邊,她兩指一動,金剪裁下枝兒芍藥,艷瓣泛黃,卷得畏畏縮縮。
聽完鶯兒打聽來的消息,她掐著綠梗捻下花瓣,灑了一地殘紅,徒留指尖的艷,沈知鶴方才緩緩開口:
“難怪半夜見他匆匆起身回了兵營。”
鶯兒將剪落得殘花枯枝一一拾起,聲兒低低:“說來也奇怪,聽聞云奚城那些個百姓們,反抗的人數竟也不多。”
沈知鶴袖沿攀海棠,舒了舒皺起的春山眉,揚笑一擲,瞥了鶯兒一眼:“民心所向罷了。”
鶯兒落得一聲嘆,余光看見李氏端了糕點入內,便也止住了后頭的話。
待李氏擱下糕點,鶯兒將手中的枯葉殘花往她手中一放,李氏抬眸像是想說些什么,到底收到了鶯兒的眼色,捧著枯葉,又弓著身子出去了。
將兩人的動作收在眼底,沈知鶴兩排軟睫微微翕合,斂眸,將白瓷瓶中的芍藥擺弄好,望前一推:
“吩咐你送回沈府的經文都送了嗎?”
鶯兒奉上碟中的糕點,沉聲:“都已按照您的吩咐,送到夫人跟前了。”
“都是蘭若寺內開過光的經文,給母親個心安也是好的。”
沈知鶴食指蘸了糖桂花兒送進口中,甜膩卷著舌苔融進喉嚨,巧舌一纏殘余,取來帕子拭去碎屑,兀地像是想起了什么,她抬眸,復言道:
“聽聞今日蘭若寺有大師念經?”
鶯兒眉眼彎彎:“說是老住持退任,新住持上任,今日大開經座。”
“備馬車,隨我去一趟。”
紅曙卷窗紗,沈知鶴擱了玲瓏璧珰,移足下塌,鶯兒應了一聲,跪下身子為她穿好襪靴。
柳綠的春裙三澗六幅,妥當而出,沈知鶴搭著鶯兒的手,才出了院門,抬眼望天,便見了好大一團烏云遮住方才還艷麗的天。
“少夫人放心,這幾日都是這樣,雨一時半會兒是下不出來的。”
鶯兒瞥她神色,忙道。
沈知鶴頷首,方才朝陽泄在院前樹上,那順著枝葉映在地板青磚斑駁陸離的影已消失不見。
這場憋了好幾天的雨,怕是一點一點攢蓄著,只待傾盆而下的那一刻。
“要變天了。”
沈知鶴攏了攏衣袖,唇瓣張合,低低地喃了句。
鶯兒聽不大真切,上前附耳,可沈知鶴已收回視線,鶯兒作罷,只扶著她出府去了。
所謂“立自鳴鐘樓,樓高三丈”,蘭若寺四周環山,有溪水自山上來,貫其中,依山傍水,極是清秀雅致。
寺廟前多的是車馬,想來是都知道了今日主持開經座,慕名而來的罷。
可沈知鶴到底是來遲了,主持經座適才結束。
她舉著團扇掩去半面嬌容,步伐緩緩,那必經的甬道兩側,簇簇艷紅一如從前。
她目不斜視,只往正殿走去。
寺廟大殿內香火鼎盛,純金渡的佛身慈悲而立,俯視眾人,旁有送子觀音側立,面目含笑,渡化世人。
殿內的蒲團跪滿了人,沈知鶴執帕掩鼻靜站在一側,瞧了瞧殿外的人們往香火箱里塞銅錢,又望回蒲團上念念有詞的人們,佛前安靜,話音都鉆入她耳里:
“佛祖保佑,我兒高中狀元,至于旁人……”
“望觀音大士慈悲,送來個大胖小子,我家那位都生了好幾個姑娘了,何以續香火……”
沈知鶴不動聲色將眾人的嘴臉盡收眼底,只覺世間·腥·臭都往鼻尖鉆,那兩個婦人言語太過犀利,是十·煉·獄都不化的貪婪自私。
錦衣玉食的世人來來往往認真跪拜,嘴上說著只求平安便萬事大吉,可最終止于話口而藏于心的,永遠是功與祿。
“夫人,給您。”
鶯兒好不容易奉了三支香,一等那婦人站起離去,便站在蒲團前喚沈知鶴過來。
沈知鶴撩袍,跪于蒲團之上,伸手接過香火,她定定地叩了個響頭,為沈母求安康,至于旁的……
沈知鶴斂去眸色,鶯兒扶著她起身,將三支香穩穩·插·在爐中。
鶯兒扶著她出殿,直往右側小佛堂走,面帶了幾分疑惑:
“夫人,奴婢方才正欲打點,可說來奇怪,那僧人像是認識我一般,對我說老住持請您過去。”
有攜著辛潤花氣的東風吹來,拂面入骨,沈知鶴提著裙裾,捧了滿懷涼風盈袖,眸底沉沉:
“老主持與我,有過一面之緣。”
鶯兒望她一眼,不語,正好到了小佛堂門前,沈知鶴站定,眸光一轉:
“不必跟隨我,你去添些香火錢,再為我去點盞長明燈。”
鶯兒將滿腹疑惑吞入腹,不敢多言,應了聲便離去。
門前小僧人雙掌合十置于胸腔前,呢喃了句阿彌陀佛,開了門,請沈知鶴入內。
蟲聲新動,像一腳陷進軟綿霞錦,沈知鶴穿廊而過,靜地只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到佛廊盡頭,沈知鶴輕輕推門而入。
佛堂內驚鴻玉枝,瓊香繚繞,在這小小的四合天地里,聊贈一梭人間的禪音。
在那半舊的蒲團之上,老主持緊闔雙目,身形不動。
沈知鶴背脊挺得直直地,萬千的思緒仿佛都隨著瓊香氣味消散,心沉定下來,她輕步,在距老主持跟前幾丈處的小蒲團跪下。
拜一聲安。
許久,老住持方才開腔,雖已老態龍鐘,但聲依舊如朝鐘響響:
“施主來了。”
沈知鶴眉眼垂下,是極端正的姿態:“恭聽住持贈言。”
她與這位老住持,曾有過兩面之緣,第一面,是從前她來蘭若寺與孟靖懷初見那日,在不遠處念著甚么因果的老僧人。
第二面,是孟靖懷出征后,她與沈相夜談,沖出沈府府門后,在無人的大街上與他相撞。
加上這回,便是第三面了。
堂內隔絕蘭若寺鼎盛香火的嘈雜,老住持指腹摩挲著圓潤的佛珠,半響,他睜開緊閉的雙目,古井無波的眼睛正正對上沈知鶴的眉眼。
瞧得沈知鶴心頭一震。
“施主,可曾悔歟?”
白霧彌漫,蒼涼如暮鼓沉鐘入耳,沈知鶴眼前乍然蒙紗一片,如細流入海,不驚波瀾,轉瞬便遍尋不見。
佛堂空寂給予的清冷輪廓一僵,半響,終是沉淀清明:
“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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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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