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吳晗到呼倫貝爾的第三個月，電視臺原先策劃美食頻道的記者恰好被中途調崗。

　　臺長在電話那頭語重心長地對她說：“下個禮拜剛好要開展呼倫貝爾美食節專題活動，臺里沒有人比你更適合接任這件差事。小吳，我相信你能完成好這個臨危受命的任務。”

　　話已至此，吳晗原本打好腹稿的推辭就這么生生地卡在了喉間。

　　吳晗站在接機口，盯著手里那張美食嘉賓邀請函上印著的“XIAO YAO”發愣，忐忑的心伴著不祥的預感。在胡思亂想間，她的左肩被人拍了拍，映入眼中的是一張清俊的臉。她驀地低下了頭，捏著邀請函的手隱隱發抖著。

　　段譽的眉心皺了下，過了片刻后他才開口道：“你是頭一回接機嗎？工作安排表里總該寫清楚接機時間和接機口了吧？”

　　他的聲音過于冷厲，狹長的雙目緊盯著吳晗，在那樣淡漠而冷清的眼神注視下，吳晗有些底氣不足：“這次行程計劃得有些匆忙……”

　　越野車一路駛過古老的街道，路過一家當地特色餐廳時，吳晗轉過頭對副駕駛座上的段譽說：“蒙古族人民的食物分為‘紅食和‘白食兩種，蒙語的叫法是‘烏蘭伊德和‘查干伊德。你應該試試看這里的奶制品，比如奶豆腐、奶皮子……”

　　車里只剩車載音樂聲，段譽并沒有要和吳晗敘舊或是同她搭腔的意思，他揉了下太陽穴后雙臂環抱背對著吳晗睡了起來。面對這樣的冷場，吳晗尷尬地抿嘴一笑，車窗外風聲呼嘯，像是倏地回到了她和段譽初見面的那天。

　　二

　　吳晗高二那年剛從家鄉轉學進省會的高中，動車經過幾個小時的顛簸后穩穩地停在了車站。吳晗背著一個大書包，提著行李箱和手提袋從動車上有些踉蹌地走下來，她的脖子上還掛著一只用來裝零錢的小包。

　　正午的陽光照在吳晗小小的臉龐上，她額間參差不齊的劉海上還淌著汗珠，就連身板也小小的，能讓人眼前一亮的恐怕只有那對散發著亮光的眼睛。

　　從車站到對面的轉乘點要經過一座長長的天橋，吳晗剛把行李箱吃力地扛上去，脖子上的小包就被人搶了去。沒等吳晗喊出聲，對方很快拐進地下通道，消失在了她的視線里。

　　吳晗啞著嗓子愣愣地喊了幾聲“抓小偷啊，抓小偷”，她的叫喊卻沒能得到行人的回應。對于這樣的場景他們或許早已見怪不怪，初到這座陌生的城市，面對這樣無動于衷的冷淡，吳晗心里的失落感開始一點點蔓延開。

　　吳晗埋頭抽泣時，懷里忽然被人塞了一只小包。她認出是自己丟失的那只，只是邊緣被劃開了個小口。

　　對方深沉的眼眸里透著一絲溫和：“看看有沒有少了些什么。”

　　吳晗搖了搖頭，肚子卻在這時不爭氣地叫出了聲。在動車上她舍不得掏錢吃二十五元一份的盒飯，便空著肚子挨到了現在。在對方含笑目光的注視下，她一時有些窘迫。

　　段譽瞥了眼吳晗身旁的大小行李，繼而抬眼看向她，“走，我帶你吃飯去。”

　　見吳晗登時皺起眉頭，段譽怕嚇退她，忙說道：“我家就是開餐館的。”

　　他又補充道：“你放心，不會是什么黑店。”

　　汽車鳴笛聲充斥在吳晗耳邊，只那么一瞬，她抬頭望見段譽高挺的鼻梁和微微含笑的唇，那模樣有著鄰家男孩的柔和，她不自覺地“嗯”了一聲。

　　段譽沒有騙她，他家真是開餐館的，只是他們家是做連鎖餐飲企業的，這是吳晗站在那足有三層樓高的飯店門口才意識到的。

　　因為正值飯點的緣故，偌大的餐館里坐滿了人。吳晗挨著門口一個小空位坐了下來。見吳晗來回翻閱了幾遍那本厚重的菜單仍沒定奪出吃什么，段譽一把拿走吳晗手里的菜單，擅作主張地替她點了一份檸檬酸湯魚和幾道下飯菜。

　　吳晗盯著面前的青花餐具，不吭一聲。她在心里盤算著這頓飯吃下來得花多少錢，大概要貼進多少生活費。想著想著，她又泄氣起來，剛才就不該走進來的，倒不如直接在車站旁的蒼蠅館子吃碗青菜撈面來得實際。

　　酸湯魚放在桌子中間，吳晗和段譽兩人你一筷我一筷默不作聲地很快吃完。段譽抬頭看見吳晗薄薄的嘴唇染上了一層暗紅色，隨即便笑了起來，吳晗這才發現這人竟還有一對深深的酒窩。

　　那是吳晗第一次近距離打量一個男生，她飛快地偏開了頭，掩蓋不住的，是她發燙的耳根。

　　結賬的時候吳晗只付了一半的魚錢，她四處逡巡，可身邊哪里還有那人的身影。吳晗站在冷風中，一時有些失落，她沒來得及對他說聲謝謝，甚至連對方的名字也不知道。

　　吳晗作為插班生被安排進了五班，教導老師言簡意賅地對吳晗說明了下學校情況后又對她說：“五班是藝術班，班里有跟你一樣學播音主持的，還有不少藝體生……”

　　吳晗抱著文件袋剛走進教室，一個籃球便遠遠地朝她所在的方向拋來，她的心跳陡然加快。在她還在愣神的時候，一個臂彎很快將她護住，接著又側過身將籃球拍打在地。

　　一道清冷的聲音從吳晗腦袋上傳來：“蔣赫赫，你大早上的耍什么酷呢？就不怕砸著人？”

　　蔣赫赫很快走上前將籃球抱了回去，笑嘻嘻地說道：“肴哥，你今天竟然沒有遲到，難得啊。”接著他朝后方的吳晗看去，疑惑道，“同學，你走錯教室了吧？我以前怎么都沒見過你？”

　　鬧哄哄的班級在班導進門的那一刻陡然安靜下來，在簡單介紹完吳晗后，班導安排她坐在蔣赫赫旁邊的空位上。

　　待吳晗一落座，蔣赫赫便湊了過來，從吳晗以前的學校問到她是什么星座的，大有刨根問底之勢。吳晗一一回應過后，蔣赫赫正準備接著往下說，坐在他前面的段譽靠在椅背上，語氣懶散道：“蔣赫赫，你相親呢？那么多話？”

　　接著他又回頭看了吳晗一眼，吳晗下意識地笑了下，段譽卻只是輕皺了下眉頭，很快便移開了視線。

　　蔣赫赫又說了些什么，吳晗沒聽清，她拿水筆在本子上胡亂涂畫著，一節課就這樣囫圇過去了。

　　待到第二節上課時，蔣赫赫卻沒有回到位子上，反倒是段譽坐在了吳晗旁邊。沒等吳晗發聲，段譽便開口道：“蔣赫赫這節課到校隊訓練去了。”

　　吳晗點點頭，段譽又補充：“以后我就坐這個位子了，蔣赫赫他不適合跟你做同桌。”

　　聽到這話，吳晗抬起頭，正好對上段譽清冽的目光。她的眼睛微垂，看到對面人的校牌上印著的小字：25號，段譽。

　　段譽，逍遙。

　　三

　　車子在電視臺臨時組建的采訪點停下，氤氳的余暉映照在一旁的城墻上，遠處的古寺鐘聲久久回蕩著，飛鳥循著風向滑過天際。這是吳晗頭一次這樣細致觀察這座古老城市，那些被她遺漏的時光，浸滿了她不曾察覺過的日暮晨昏與皓月當空。

　　段譽站在吳晗身后，掏出手機默默拍下了這一幕，吳晗回過頭，看到的卻是他面無表情的神色。段譽低頭看表：“我很忙。只能騰出一小時的采訪時間。”

　　像是有意為難她，在節目彩排時吳晗提出的幾個問題段譽都不按臺本回答，吳晗忍到最后還是開口：“段譽！你就不能照著臺本來嗎？”

　　段譽噙著一絲得逞的笑容，那笑容更帶著幾分漫不經心，對上吳晗那雙氣鼓鼓的杏眼，他淡淡地說：“怎么辦？我這人比較喜歡現場發揮。”

　　好，很好。吳晗將采訪稿擱置在旁，對著段譽玩味的眼神問道：“你最討厭的一道菜是什么？”

　　“水煮魚。”段譽望著她，眼睛眨也不眨。

　　吳晗捏著話筒的手一頓，接過他的話：“看來我們討厭的菜是同一道呢。”

　　段譽臉色一變，沉默半晌后他的眸色漸冷，丟下一句“吳晗，你最好連我一起討厭好了”后，便起身離開了采訪間。

　　其他工作人員不明所以地望著吳晗，剪輯師商量著后期將這段剪去，吳晗苦笑了下，打起精神準備錄下半段外景。

　　外景的拍攝點在海拉爾古城小吃街，吳晗按提前計劃好的探店路線進行訪問錄制。

　　餐桌上擺滿了奶茶泡果子、炒米和其他一系列傳統美食，吳晗端著一碗奶茶對著鏡頭說：“對內蒙古人來說，喝奶茶不僅是一種飲食文化，更是一種情感上的牽絆，是他們對家的留戀和依存……”

　　這天的拍攝工作直到三個小時后才算正式結束，吳晗沒跟電視臺的同事一起回去，她一早便計劃著收工后去附近的古城街轉轉。

　　越野車在崎嶇的道路上前進著，吳晗跟著導航走了大半個小時后才意識到自己偏離了方向。油表卻在這時亮起了黃燈，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吳晗嘆口氣后預備掉頭回去。仿佛是為了湊個“壞事成雙”，引擎才剛發動起，一個挪位后，車后側的輪胎突然陷進泥坑里，接著便傳來了爆胎聲。吳晗眉間一皺，她打開車門向后方走去，看到歪倒著的車身后，她陰沉著臉掏出電話準備聯系保險公司。

　　張望四周，幾乎看不到一輛車，吳晗蹲在路旁，抱著凌亂的頭發又深深嘆了口氣。

　　昏暗的夜色變得愈發冗長，就在吳晗近乎絕望的時候耳邊傳來了汽車的鳴笛聲。車燈的光亮照在她所處的方向，她一抬頭，看到的是段譽深沉的眼眸，他的神色卻似乎透著一絲溫和。

　　段譽將她拉了起來，又問她有沒有傷到哪里，當他溫熱的指尖觸到吳晗冰涼的手心時，他忽地輕聲說了一句：“我還以為你又會哭鼻子。”

　　吳晗搖了搖頭，因為段譽的這句話，她站在原地愣了愣。吳晗問他：“段譽，你這是在關心我嗎？”

　　段譽低垂著眼站在車燈旁，他沒有回答吳晗的話，只說：“你同事說你要去古城街，剛好我也要去，咱們正好搭個伙。”

　　“你以前不是不喜歡去人多的地方嗎？”

　　段譽微怔，他打量了下吳晗，而后慢條斯理地回道：“你也說是以前。”

　　四

　　久遠的記憶如潮水涌上堤岸，過去的這些年吳晗仍然忘不了那節體育課，忘不了段譽校服衣袖間的雪松味以及自己怦怦作響的心跳聲。

　　那節體育課的測驗項目是長跑，這也一直是吳晗的弱項。吳晗每次總會補測上一次，最后大多是體育老師“賜”了個及格分，她才能夠勉勉強強通過。

　　蔣赫赫是體育委員，負責登記成績，他早料到吳晗會被甩在隊伍后頭，趁著周圍沒人的空當，他對身旁的段譽嘀咕道：“吳晗又要墊底了。要不是老師看得緊，我都想給她開個‘外掛了。”

　　段譽將手里的計時器丟到蔣赫赫懷里，他的眼神尾隨著吳晗的身影，語氣懶懶的：“也不是不可以。”

　　“啊？”蔣赫赫一愣，摸不透段譽是怎么想的。

　　午后的陽光褪去銳利的光芒，校園跑道旁的樹葉沙沙作響著，伴著細微的風聲，好似在不經意的下一瞬便會令人走神。

　　在離終點還有一段距離時，吳晗的步伐越跑越慢，蔣赫赫的聲音傳來：“吳晗，看我——”

　　沒等吳晗反應過來，她便硬生生地滑倒在地，但她卻沒有感受到預想中的墜地感。吳晗跌落在段譽的身側，她的額頭壓在了他的手臂上，他們之間的距離近到吳晗可以清楚地看到段譽長長的睫毛。

　　前方傳來一陣驚呼聲，段譽似笑非笑地壓低尾音：“你準備這樣看我多久？”

　　吳晗臉上一片灼熱，她連忙站起身，腦袋暈乎乎的。

　　整場測驗下來，吳晗只聽見了蔣赫赫最后通知她要補測的消息。環顧四周，蔣赫赫只通知了她一人，那也就間接說明只有她一人需要補測。

　　吳晗的嘴角逐漸下垂，方才要不是段譽絆了她一腳，興許自己現在也通過測試了呢。這樣想著，吳晗愈發氣惱起來，直到回到教室，她都沒給段譽一個好臉色。

　　吳晗的臭臉一直持續到下午上課前，聽到段譽從后門進來和蔣赫赫互懟的聲音，吳晗假裝拿出語文專心讀上面的課文。她的耳邊傳來一陣拉椅子、丟書包、掏課本的動靜，直到察覺到段譽半趴著，吳晗才側過頭，偷瞄了他一眼。

　　不承想，段譽卻睜開了眼，吳晗有些心虛地低下了頭，隨即又冷哼了一聲。

　　一下課，吳晗便準備起身離開座位，因為走得急，她“咚”的一聲就撞到了桌角。

　　“你就不能看著點？”段譽斜了她一眼，不待吳晗回話，他就掏出用厚紙盒裝著的一碗紅豆羹，蔣赫赫清晰的聲音從前座傳來：“肴哥，我可以擁有你家飯店紅豆羹的姓名嗎？”

　　“想得美。”段譽瞥了他一眼，“這可不是給你準備的。”

　　等吳晗回到位子時，就看到了那碗紅豆羹安靜地躺在自己的抽屜里，她有些驚詫，段譽只是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放學后的教室只剩著三三兩兩的幾個人，蔣赫赫和其他幾個男生在為勇士隊和湖人隊哪個會贏得新賽季的比賽而爭執。段譽卻是難得頭一遭放學了還未離開學校，吳晗琢磨不透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吳晗……”

　　“你怎么……”

　　他們同時出聲，猶豫片刻后段譽還是先開了口：“蔣赫赫跟體育老師說過了，明天下午放學后就讓你補測。在我絆倒你之前，你的成績已經是不及格了。”段譽頓了頓，又說，“明天你跟著我跑，跑步的時候不要心急，要保持平穩把體力蓄著留到最后沖刺用。”

　　吳晗盯著面前的人看，燈光照在他短短的寸頭上。吳晗只覺心神恍惚，她用試探的口吻問：“段譽，你這是在關心我嗎？”

　　段譽偏過頭湊到吳晗面前，微微弓下腰對她說：“我不關心你，要關心誰？”

　　教室里只剩他們兩人，風將窗簾輕輕吹開，段譽的眼睛瞇著，這樣的他，明媚又和煦。吳晗轉頭看向窗外，遠處的飛鳥像是載滿了自己淺淺的少女心事，隨后便會展翅融進云翳里。

　　補測的地方選在教學樓后面那個小操場上，待蔣赫赫吹了聲口哨后，站在吳晗旁邊跑道上的段譽便一個箭步沖了出去，跑了半圈后段譽回過頭，他懶散的語氣里帶著一股堅定：“吳晗，看著我的后腦勺，不要跟丟了。”

　　“三分半，只剩半圈了。吳晗，加油，你可以的。”少年清澈的聲音從前方不斷傳來，在影影綽綽的光中，這樣的段譽，是年少的吳晗想要拼命追逐的希望。

　　只要終點有你，不管是越過山川還是涉水而過，我都會全力抵達。

　　八百米又算什么問題。

　　五

　　段譽家的飯店每年都會參加當地的美食評展會，蔣赫赫告訴吳晗這個消息時正在整理體育器材：“飯店每年都會做水煮魚，試吃員還想挖掘出大廚的名字。他們不知道，其實那是我肴哥的拿手好菜。”

　　瞄了眼正在喝水的段譽，蔣赫赫試探道：“肴哥，你今年去不去評展會？”

　　“不去，我不愛往人多的地方湊。”

　　“吳晗說她也想去。”蔣赫赫喊道。

　　段譽捏著瓶子的手一頓，他坐在高高的臺階上，彎起嘴角，察覺到自己的笑容后又一點點地收斂起表情。

　　評展會在第二個周末舉行，吳晗到現場時那里已經聚集了不少人。一看到吳晗，蔣赫赫便將志愿者胸牌掛到她脖子上，跟著還神秘兮兮地說：“肴哥今天也來了，他現在正在弄水煮魚。”

　　段譽并未注意到不遠處的吳晗，他正在專注地調香料。他襯衫的袖口半挽著，動作行云流暢。吳晗想起之前偷看段譽畫畫，他執起畫筆構圖的模樣也是這樣心無旁騖，認真到仿佛看不到旁人。

　　段譽將水煮魚分別吳進一大一小的兩口鍋里，熱氣騰騰的煙霧暈滿了四周，蔣赫赫在一旁打趣道：“肴哥，要不是你畫畫的功底也是冠軍級的，我都會提議你去學烹飪。”

　　評展會要經過不少繁雜的流程，等他們忙完時已經不知不覺過了四五個小時，日薄西山，夜幕很快降臨。

　　放食材的地方積了不少的雜物，段譽和其他幾個人清掃了好一會也沒整理完，段譽高瘦的身影在吳晗面前來回晃著，她躊躇了一會還是跟著走了過去。

　　段譽正把廚余垃圾進行分類，忽地手上一輕，手里的垃圾袋被人拿走了。

　　“欸！”段譽假意慍怒，他剛想將吳晗推出去，她卻拿出一張濕巾將段譽手腕旁的污漬拭去。段譽溫順地低下了頭，他看到吳晗干凈的眉眼里帶著幾分小心翼翼。

　　笑意在段譽的臉上一點點地暈開，吳晗如釋重負，她聽從段譽的指揮打起下手。為了緩解沉默氣氛，吳晗問他：“外面掛著的那幅大海報是你畫的嗎？有一大片草原的那個。”

　　“哦，那個啊。”段譽正要回答，就聽后方有物品倒地的聲音，他飛快地轉過頭，看到那個裝有大件食材的袋子砸到了吳晗的腳踝。

　　吳晗挺直脊背坐在石椅上，余暉已然散盡，晚風吹起她額間的碎發。段譽蹲下身，視線落在她紅腫的右腳上，替她抹了藥膏后半晌沒說話。

　　“很疼嗎？”

　　疼痛感因這樣簡單的一句話而放大，吳晗眼角泛著淚光，搖了搖頭。

　　段譽背過身，將吳晗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他就這樣背起了吳晗向前方的石子路走去。

　　“我只是不想看你一瘸一拐地走，”段譽打破了沉默，“那樣很難看。”

　　吳晗低低笑了起來，他的心思被她看穿了七八分，她沒接話，只說：“你為什么會想在海報上畫大面積的草原？”

　　“我想去呼倫貝爾的草原走一趟，海子不是有一首詩，我想想，是怎么說的來著？”

　　“我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一個叫木頭，一個叫馬尾……明月如鏡高懸草原映照千年歲月，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只身打馬過草原。”

　　吳晗緊緊抿著嘴，盯著段譽的背。吳晗想，他溢出口的這些話往往是不經意間說出的，可就是那樣簡單的話，卻如夜幕中沉寂的星群一般耀眼。耀眼得，幾乎讓她險些再次潸然落淚。

　　六

　　人流還是超出了吳晗的預期，蒙古餡餅、小酥雞和串串的香味充斥她的鼻腔。她一路走走停停，看到新奇的東西都會上前瞧上幾眼。

　　段譽默不作聲地跟在她身后，看到有年輕男子朝吳晗吹了聲口哨，他即刻走到吳晗身旁，擋住對方的視線。

　　吳晗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遠處忽然傳來一陣喧嘩聲，伴隨著商販推車的滾動聲。段譽臉色一沉，他很快反應過來是城管來了。他拉著吳晗站到一旁去，不承想，因著他們的外地面孔，他們早已被幾個看著不務正業的人盯上了。

　　在逼仄的角落里，那幾道陌生的聲音離他們越來越近。吳晗手腳冰涼，段譽將她拉到身后。他們不斷往后方退去，吳晗的手腕被凹凸不平的墻面擦傷，不待她回頭看，那幾個人便用蒙語說了些她聽不懂的話。

　　令她訝異的是，段譽卻熟練地同他們詳談了好一會，說到最后還雙手比畫了起來。吳晗看到對方的眉頭皺起，她輕捏段譽的衣袖，“發生什么了？”她壓低聲音問。

　　“他們是前面制作牛肉干和手扒肉的店家，你下午采訪的時候他們就注意到你了，因為店子這些年缺乏有效的宣傳，所以他們問你能不能和電視臺商量……”

　　后方走出來一個瘦弱的男孩兒，他先朝段譽點頭道謝后又對吳晗說：“我一直在看你們的節目，所以認得你。”

　　他又沉默起來，似是在組織語言。

　　“我也想當個主持人。”憋了許久，他只說了這一句話。

　　因為這樣一句前言不搭后語的話，她頓時了然，思慮片刻后她將自己的名片遞了出去，又商量好采訪時間。

　　等那些人走后，吳晗剛想說些什么，段譽便拉過她的手腕，他問：“這是怎么弄的？”

　　他問的，是吳晗手腕的那塊傷疤，近看有些猙獰。

　　吳晗縮回手，一下就慌了陣腳。

　　段譽呼了口氣，問她：“蔣赫赫說你那會是水煮魚吃多了嗓子發炎，才……才沒考上傳媒大學的播音主持系，這是真的嗎？”

　　“你還真信啊。”吳晗忽然嚷出聲，她帶著哭腔問，“那你又為什么沒有去南城的美院報到？”

　　看著紅著眼眶的吳晗，段譽想起十八歲那年夏天，心間的秘密夾雜在蟬鳴聲中，的夢想伴著一腔孤勇。他始終沒能鼓起勇氣說出的話也一并被埋藏在青春路上。

　　七

　　藝考的前一天，天色一片朦朧。段譽早早便到了教室，他的懷里還抱著一幅用畫布仔細包好的畫。那是他用了半個月的時間才畫好的畫，從選畫紙到調顏料再到最后的裱框，每個步驟他都弄得格外細致，生怕稍不留神便出了差錯。

　　吳晗和段譽對視時，正好看到一束光照在他短短的碎發上，他微瞇著眼的模樣像極了夏日窗臺邊慵懶的橘貓。這一幕也是吳晗藏在心間的剪影，沒有人知道，十八歲的吳晗，心里住了一個叫“段譽”的人。

　　段譽將那幅畫放在吳晗的桌前，“嗯……”難得地，段譽在吳晗面前說話時出現了遲疑。

　　“我前幾天隨手畫了一幅練筆畫，放我家里也是落灰塵，就……送你咯。”

　　吳晗露出審視的目光，顯然不相信他拙劣的說辭。好一晌后，吳晗開玩笑道：“這不會是你專門畫給我的畫吧？”

　　“吳晗，”段譽的身子往椅背靠了靠，雙臂環抱，盯著她微卷的發尾看了一會，就在吳晗以為他要說些什么煽情話時，段譽卻不緊不慢地說了句，“你少自戀了。”

　　吳晗作勢要掀開畫布，卻被段譽一把攔下：“你回去再看也不遲。那什么，明天考試的主持詞你準備得怎么樣了？”

　　提起這，吳晗迅速從抽屜里掏出提前寫好的稿子，念了半段后，蔣赫赫忽然轉過身來說：“老師說考前聚餐就安排在肴哥家的飯店，有句話叫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那你們知道下一句怎么說嗎？”

　　“段譽的水煮魚一席又一席，高三（五）班的友誼一程又一程。”

　　大家喊出說這話時正逢聚會尾聲，所有人都知道班里的段譽除了會畫畫外也做得一手好菜。很多平日里只是點頭之交的同學在這一刻忽然變得親切起來，不遠處傳來煙花綻放的聲音，這天對段譽來說，是少年時代最難忘的一天。

　　段譽剛從考場里走出，便看到蔣赫赫和其他幾個人氣喘吁吁地朝他跑來：“肴哥，老師說，今天有個女生因為前些天吃多了容易上火的水煮類食物，發揮失常了……”盯著段譽鐵青的面容，蔣赫赫遲疑道，“你說，那人會不會是吳晗？”

　　“我們那幾天一直去你家飯店蹭飯，連著吃了好幾頓水煮魚……吳晗要是由于這個原因沒能去傳媒大學，那她這兩年多的努力不就都白費了……”

　　那一剎那，這些話語匯成無數利箭將段譽的心臟暴擊。

　　連著好幾個禮拜，吳晗的位置都空蕩蕩的。這時間里，段譽瘦了許多，原本的寸頭長了不少，堪堪到他的眉上方。這樣的他，變得愈發和煦，也變得愈發寡言。

　　段譽的素描本上總會出現一個人的影子，他畫畫時，不知不覺地便會想起吳晗明澈的眼底中的坦蕩以及她笑起來沒心沒肺的模樣。

　　直到高考結束，吳晗和段譽都沒再見過一次面。

　　暑假快過完時，蔣赫赫來找了幾次段譽。

　　好幾回他都猶猶豫豫地想問話，到底還是噤聲了。

　　直到這日，蔣赫赫反復打量了幾遍段譽，看到他稀疏平常的臉色，終于開口：“肴哥，你真的要去學烹飪？那你這些年來的學畫生涯又算什么？”

　　段譽往蔣赫赫的肩上打了一拳，笑了笑，說：“我學的是料理評析，這是新開的專業，也需要一些繪畫功底好嗎？”

　　“可，你先前不是說要考南城的美院……”

　　蔣赫赫沒往下說，他忽然意識到，段譽報考的城市也是吳晗一直想去的地方。

　　八

　　只因為段譽那句不經意間的問話，吳晗回到住所后借著明亮的燈光第一次認真看起自己手腕上的傷疤。

　　吳晗的耳邊仿佛又響起了藝考那天清晨街道上的汽車鳴笛聲，她的腦海中現出推著水果車的老奶奶，步履蹣跚，緩緩走過那棟標有“高危”警示語的建筑。

　　眼看著部分墻面即將墜地，只那么一剎那，吳晗當即眼明手快地擋在老奶奶的后背。有驚無險，墻面落在了一旁的廢墟上。吳晗輕呼了口氣，一側身，卻看到了自己手腕上的大面積擦傷。

　　她也因而錯過了去鄰校藝考的時間。

　　但她很快釋然，她始終記得段譽說過的，他想去南城。

　　吳晗決定去南城的學校面試。

　　那時她和段譽，誰也沒提——他們都想著去對方想去的那座城市。

　　電視臺最新一期的節目，策劃的選題是“只有少數人知道的小眾餐廳”，邀請的美食評論員仍是段譽。

　　外景訪談的最后，吳晗問他：“對電視機前的觀眾朋友，你有什么想說的嗎？”

　　他和上一期一樣，仍舊沒按臺本接受采訪。他收回攀在鐵銹欄桿上的手，抿嘴笑道：“我曾夢想仗劍走天涯，做個逍遙人，無奈心里住了個叫‘吳晗的人。現在的我只想和她一起往前走，直到天涯海角。我也想，和她有個家。”

　　一旁的工作人員都笑了起來，夜幕即將降臨，對所有人來說，此刻都是最好最好的時光。

　　“吳晗。”段譽壓低聲音喊了一遍又一遍她的名字，不知她聽清了沒有，段譽扳過她的臉，湊在她耳畔輕輕說，“這一次，我們再也不要弄丟對方了。”

　　他們的身后是一碧萬頃的草原，一如那幅畫里，在草長鶯飛的無邊原野里，并肩站著的少男少女手捧星光。你聽，有風呼嘯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