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老管家細呈興業事;賈太君直指敗家根。
雪雁從外間給黛玉送過參湯,由紫鵑接去,侍書,素云幫著扶黛玉靠在自己身上喂她,又出去端來兩只茶碗,走到李紈面前說:“大奶奶,三姑娘累著了,喝碗參茶吧。”李紈忙接來說:“好個機靈丫頭,我正用得著呢。”端起來,連喝了兩大口,又回頭對黛玉說:“好妹妹,你要好好保養自己才是,明日你哥哥就來了,你還不聽勸,我可怎么向老祖宗和你哥哥交待呢。”黛玉連連的將一小碗參湯都喝完了。黛玉搖了搖頭,竟睜了眼對李紈說:“多謝。”李紈高興地說:“這就對了,也不用你謝,這會子先睡會兒,讓她們外面去吃飯,三妹妹也先回去睡一會,昨日一夜到這會兒還沒合過眼呢。我也回去,吃過飯就過來。雪雁去告訴柳家的,給你們管家備的飯菜不能馬虎,要燙一壺酒。”吩咐完了紫鵑將黛玉放躺下,蓋好被子,見她閉上眼,想睡的樣子,眾人悄悄退出,紈、探各回自己屋子不題。一會廚房的柳嫂提了個食盒進來。這柳家的是府里老人了,能辦事,手腳麻利,也知道些規矩,今日大奶奶特交辦江南林家管家的飯菜,她備了四炒四碗八樣外加一中碗白米飯,一壺黃酒。見人沒來就沒擺出來,本府丫頭婆子就坐在一起自取自食了。柳家的女人和她在寶玉屋里當差的女兒五兒,對黛玉極同情極尊重,與紫鵑,雪雁也很投機,利用這機會也探問黛玉的病情,和她家來人的事,紫鵑略略吿知一點,又忙叮囑:“別亂說,沒由來的尋不是。”柳家的說:“姑娘放心,這我知道。”接著又輕聲跟她咬耳朵悄悄告訴她說:“寶玉而今也不那么大鬧了,一天到晚呆呆的像個木頭人似的,寶姑娘常常偷偷的抹眼淚。”紫鵑聽了,冷冷的說:“咱不管別人怎么著,咱只知道姑娘。”柳家的忙說:“可不是呢,林姑娘真有福氣,這些年虧著你,也苦了你,菩薩保佑,會有好報的。”約有半個時辰,大家飯都吃完了,可林家管家還沒來,柳家的說:“把這一桌帶回去在蒸籠上溫著,說著柳家的等人都走了。
紫鵑回到內房見黛玉睡得很香的樣子,就沒打攪她。今日天氣很好,雖說秋天了,太陽照的暖洋洋的,順手將姑娘常穿的衣服拿出去,叫她們在外面嗮一嗮。一會,李紈,探春帶著素云和侍書都來了,在前面紫鵑告訴李紈,林家管家并沒來吃飯,人也沒進來,正說著園門口婆子帶著林本厚進來了,本厚向前躬身說:“回大奶奶和三姑娘,按您吩咐我差我大小子和一伙計會同這里林管家的兒子和一個隨從,已動身多會了,我和留下的一個伙計在外面胡亂吃了一點東西,趕緊的就在寧榮街東盡頭街對面拐角處客棧包下了它后面的一個院子十幾間房,現叫我們伙計看著他們收拾呢,等大爺和眾人到了好有個落腳的地方,大奶奶賞飯我沒領,求奶奶莫怪罪。”李紈聽了說:“無妨,你辛苦了,坐著喝茶吧,姑娘睡著了還沒醒呢。”林本厚沒坐下,只說:“謝大奶奶。”就從懷里掏出一個折子來,接著說:“我來的時候,大爺交給我這個折子吩咐我:這次來京我首要的是拜謁老太太、舅老爺、太太和各位兄嫂、弟妹問安,特各專門備了一份進見賀禮,因人數眾多,恐有疏漏或不妥,現求奶奶姑娘審視指正。”說完將折子呈給李紈,李紈拉開折子就與探春同看,頭一名寫的是:孝敬外祖母:綿緞八匹、絲綢八匹、山參四斤、熊掌四對、燕窩四斤、魚翅四斤、赤金佛一尊,玉如意一柄、金元寶八個(八十兩)、銀元寶五十個(五百兩)、各色土儀小吃點心五十包;以下是二位舅父舅母,再以下是各表兄嫂弟妹等人一一開例,自然按輩分依次稍減,最后是兩府管家每人銀十兩、下人每人二兩。李紈看后只是說:“你們大爺想得真周到,只是太過了。”探春看過后說:“我也覺得是太過了,另外我想著薛姨太太不但和太太老兩姐妹,而今又是兩親家了,這折子是有的,她家二爺和二奶奶岫煙姐姐還是大太太的侄女呢,況且出嫁前也在園子里我們一處住著幾年,也是林姐姐和我們的好姐妹,這一層似乎沒有,再有云姐姐家叔叔是老祖宗娘家侄子,現今的忠靖侯爺,怎么這上面有云姐姐的,卻沒有史叔叔呢,我思量著似欠妥,大嫂子你說呢。”李紈聽了說:”這倒是,我還沒看出來呢。另外,咱們這兒還有好些個遠房的侄兒,有些還不時差遣呢,如蕓哥,薔哥現都成人了,往后要是見著了,也得提醒你們爺別看都一般大,他是表叔呢。自然要比咱們蘭兒,巧姐要厚些,大管家可記下了。”林本厚忙說:“多謝大奶奶,三姑娘指點,奴才記下了。”忙接過折子。李紈又叫紫鵑進去瞧瞧姑娘醒了沒有,紫鵑進去一會又出來說:“睡得好著呢.”李紈忙吩咐:“紫鵑你還去候著姑娘,三妹妹你也別走了,到里面找空兒歪歪吧,這都兩天一夜沒合眼了。大管家就在這兒坐會兒喝茶,等你們姑娘醒了,定會叫你的,還是我說的,你就平平和和說你們家的事,你要知道,這比吃藥還管用。姑娘有什么舉動,有三姑娘在這里。王奶娘先陪著也聽聽你們家的故事。”又對探春說:“我此刻要上去,回老太太和太太,今日我做的先斬后奏的事,說不定老太太緩過來了,要見林管家呢,最要緊的是林妹妹緩和多了,也讓老太太寬寬心。可也真是她老人家自己說的,這兩個小冤家讓她操碎了心。”探春說:“大嫂子只管去,什么先斬后奏,本來嗎,就該這么著。要是老太太怪罪,我去頂著。”“好,好,我的三小姐,我知道你是唯一敢駁老太太的,有你撐著,還怕什么,我這就去。”放下瀟湘館不題。
李紈帶著素云來到上房賈母屋內,見賈母不在,正要問當值的丫頭,只見平兒,彩云和邢夫人的一個貼身丫頭,珍珠聚在一塊悄悄說話,珍珠見了忙說:“大奶奶來了,老太太沒起呢,捂在床上。”賈母推說累著了,實在是內心老大的不痛快。調包計不但直接傷害了外孫女,也傷害了她這位榮國府的老封君,王氏夫人姑侄(鳳丫頭)憑著宮里的女兒,做出這喪天害理,六親不認的缺德事,她確無能為力,但彼此還要維護著這正常關系,這層窗戶紙不能捅破,大家心里有數。二位太太和鳳姐心里也明白,只得陪著閑聊。李紈答應著就走進內房,先給老太太和二位太太請安、施禮。賈母見她來了,就說:“你來了正好,這兒正說著呢,園子里的玉兒怎樣了?”李紈忙說:“我特地來回老祖宗,二位太太,請放心,林妹妹好多了,見了她家來人,聽說她哥哥要來,高興得什么似的,急急的要人去催她哥哥早早來,我逼得沒法就先做主,叫林之孝派了兩個人和林家兩個人馬不停蹄去催林家大爺了,照這么算來,他明日午后就該到。林家管家已在咱這大街近處租下十幾間房,他說這次林家表弟帶了二十多個下人,三條大船呢。林大爺這次來,一是給老太太、老爺太太請安,二是看妹妹,三是想將買賣做到京城來了。”賈母聽了說:“看樣子這孩子年輕輕的在買賣上還有點出息。”“還有呢,老祖宗聽我告訴您老人家。”李紈接著說:“他那管家說,如今他們家鋪子作坊從江南都一直開到濟南了,有二十多處呢,那管家還給我和三妹妹看了一個手折子,那上面開著給老太太老爺太太們的進見禮,他說,林家表弟交代讓咱們私下審視一下,怕有不妥或遺漏,我一看您猜怎么著?”李紈賣個關子,故意停了一會,賈母忙催:“你說呀。”“我說老祖宗您今年不用支公中的銀子了,那折子上寫的,您一年都花不完。”這話旁人聽了倒沒什么,鳳姐一聽,心里一個“格登”,心想這不是來了個財神爺嗎?且等日后再說,可現時,她又拿出她的看家本領來了,又像討好又像打趣地搶著說:“這可好了,老祖宗,我正打饑荒呢,您老人家可得賞我二三百銀子不可。”賈母笑罵道:“你們瞧瞧,一聽見銀子響聲兒,這猴兒精就跳出來了。”李紈忙說:“鳳丫頭別打岔,我還有事要討老太太和太太們示下呢。”賈母說:“可不是,還有什么你說。”賈母明顯來了精神,李紈接著說:“看樣子林妹妹在漸好,這兩天也沒聽她再咳,中午喝了一小碗參湯,這會子睡得可踏實了,這都快兩個時辰了還沒醒呢,我請三姑娘留在那里照看著,讓江南她管家在外屋候著,防林妹妹醒了,讓他細說她家的事,安安她的心,這可比吃藥都管用。”賈母聽了連連贊道,“好孩子,虧你想得周到。”李紈接著說:“這會子,老太太累著了,他們管家的來不見到罷了,可明日,林家大爺來了,又是頭一次上門,老祖宗可是要升座受大禮參拜的。再一個林家表弟來了大門上可誰去迎呢,我算著,寶玉在病中,環兄弟也年輕些,璉二爺又不在家,若實在不得,還得請東府珍大哥出場了,所以非得請老祖宗太太們示下。”鳳姐搶著說:“老祖宗不用急,昨晚上我們家興兒回來了,他說,大老爺交辦的事,咱們二爺辦成了,明日午前就回來,林家表弟午后才到,這不正趕上了。”賈母說:“正好,這么著,也去知會珍哥明兒午后也過來和璉兒一起會會你這表弟。我是想見見這孩子,年輕輕的書沒少念,卻不下場子像他老子那樣求個一官半職的,卻在生意場上有這么大能耐。這會子兩個玉兒都見好,我心里痛快,這就叫鴛鴦差人去園子里,叫林家管事的來見我,讓他說說他們家的事,也好給我解解悶,這些日子憋死我了。”眾人見賈母精神好多了,也不勸阻。鴛鴦出去叫人去傳話,其實這林之孝媳婦這二日知道事多,一刻也沒離開,正在外面候著呢,鴛鴦輕輕關照她,從園子出來繞到鳳姐那個院門前過來,說著伸出兩個手指,林家的會意。她即刻帶著自己的跟隨小丫頭到瀟湘館去見了林本厚,又見雪雁忙忙的端著一碗棗子粥要進房去,她也跟了進去,見了黛玉說:“姑娘醒了。”黛玉已睜開了眼靠在紫鵑身上,有氣無力地說:“大娘請坐。”林家的沒坐連說:“姑娘可是大安了。”紫鵑接茬說:“姑娘一覺足有二個時辰,醒了就嚷嚷,說餓了,要喝碗粥呢。”林家的連說:“好,好。”探春忙問:“大娘此來何事?”林家的說:“回姑娘們,老太太也緩和多了,大奶奶在那里,老太太還不放心,叫我來瞧瞧林姑娘,叫姑娘要什么,想吃什么只管說。這會兒捂在床上,坐著和二位太太,二位奶奶說話呢,說姑娘見好,她老人家精神頭又上來了,這會子想見你們家大管家呢。”黛玉邊讓紫鵑喂粥,一邊說:“那你就帶他去吧。”林家的答應著出去跟林本厚說了,本厚忙站起身答道:“是。”隨后又來到黛玉房門口,給姑娘告辭,黛玉輕聲說:“老太太,太太要見你,這里可不比在家里,大叔要小心伺候老祖宗的問詢,并代我給老太太,太太請安。就跟著林大娘去吧。回頭過來我還有話問你呢。”本厚答應著,跟著林之孝家的出了瀟湘館,本厚不敢放肆,只能目不斜視地跟著在園子里繞了好幾個彎子,就來到一處院子,外形上看,其雄偉高大的氣派就知道,這該是公爵府的正房了,兩扇高大的朱漆院門敞開著,兩邊各站兩個年輕媳婦守著,見林之孝等人來了,先招呼一聲:“大娘來了。”林家的只邊說邊就進了院子:“老太太要見蘇州來人我這就帶他來了。”進門是一方又寬又深的院子,中間是一座落地水石盆景,足有二人高,卻似一座屏風,擋著后面的正廳,正廳的十二扇格子門緊閉,門的上半部嵌著金貴的各色西洋玻璃,這種東西在縣衙撫臺家里是決沒有的,門的下半截則是精工雕刻的富貴吉祥花板,本厚不及細細觀賞,緊跟著林之孝媳婦斜超園子一角走進正廳東側的夾弄又到了二進院子進入屋內,幾個丫頭婆子各在忙著自己的活,林家的問一丫頭:“老太太,太太們還在說話呢?”那丫頭忙說:“還在呢,大娘稍等,我進去傳話吧。”說著從弄門東側進到三進院里,朝里喚著:“哪位姐姐在呢?”隨即屋門布簾稍開一角,一個丫頭出來問:“什么事?”外面的丫頭說:“琥珀姐姐,林大娘領著蘇州來人在外面候著呢。”“知道了。”說著琥珀又進去了。原來這賈府的下人也分幾等,各有各的差使位置,是不能錯亂的,管大門的不能進入二門,掃院子的不能進屋內,管二堂的不能進入主人的內室,就是內堂丫頭也不能進入主人的臥室,臥室丫頭是貼身丫頭,地位最高,賈母的貼身丫頭第一個就是鴛鴦,賈母又是賈府的老封君,所以,眾人背后都叫她是丫頭王,小輩的主子見了也尊稱她一聲姐姐,就連現今的當家奶奶鳳姐也不例外。琥珀進去,在內堂賈母的臥房門外回道:“稟老太太,林大娘領蘇州林家管家來了,在外面候著呢。”賈母聽了,對邢,王二夫人說:“我懶得挪動,咱們就這么著,讓他在這門口說給咱們聽。”二位夫人齊說:“聽老太太的安排。”賈母隨即吩咐“叫林家的將他引進來吧。”琥珀答應著出去傳話:“老太太吩咐,大娘引大管家在老太太房門口回話。”林家的和林本厚齊答:“是。”林之孝媳婦也不再謙讓就先進屋并說:“管家請隨我來。”本厚答應著也進了屋。這屋子是三進的內宅了,也一式五大間,正中一架楠木大屏風,敞了整整三間房,將屋子分成前后兩半,屏風前是一長條桌,放著幾件古董和一架西洋座鐘,前面正中是一張又寬又大的椅子鋪著棗紅緞面軟墊。本厚知道這是賈母的座椅了,左右各有座椅,兩張之間設一茶幾,其余的陳設本厚也不敢細看,只一路跟著林之孝媳婦繞過屏風,后面除一條貫通東西的通道外,又用上等木料圍成三間,東西兩間小,中間要大很多,這才是賈母的臥室,房門和門簾都敞著,門外站著兩個丫頭,林家的走到房門前進去,躬身說:“回老太太,二位太太,江南林府大管家在此候著呢。”賈母說:“叫他來見我。”林本厚立即走到房門正中,見到這位老太太,頭發大半白,焐坐床上,這幾年都見過,也不敢多看,丫頭早將拜墊放好,林本厚立即雙膝跪地口呼:“奴才林本厚恭請老太太金安。”待他拜畢,林之孝媳婦向左側坐著的一位年有半百的女人略一擺手說:“大管家,這是我們大太太。”林本厚聽了先站起,立即身體略向左側,正面對著邢夫人再跪下,稱:“奴才林本厚恭請大太太金安。”林之孝媳婦又向右側坐著的婦人說:“這位是咱們二太太。”林本厚又是站起再下跪,待他拜畢。林之孝媳婦又說:“大管家,你在園里已見過咱們大奶奶,在老太太后面站著的是咱們璉二奶奶。”林本厚又站起再下拜,口稱:“奴才林本厚請奶奶安。”鳳姐乖巧,連忙說:“林姐姐快扶起來,使不得的。”林家的要去扶,林本厚堅稱:“使得的,奶奶勿過謙。”仍拜了三拜才起來。賈母說:“這幾年,見過幾次了,是個知禮數的人。”接著賈母徑直就問:“你們大爺今年幾歲了?”本厚躬身答道:“回老太太,家爺今年二十二歲。”賈母接著又問:“你家老爺過世也就八九年,生前可是清廉官兒,沒什么家底,這我清楚,他才十三四歲,怎么如今開了那么多鋪子,你倒說說他這能耐,我今兒就聽你說這個。光站著怪累的,琥珀,就這外面設座,你坐下慢慢說吧。”林本厚忙謝座,連說:“容奴才回稟,承如老太太所知,家老爺生前為官清廉,每月所得俸銀悉數由太太執管,太太雖是名門出身,相夫教子,勤儉持家,寬待下人可是內外聞名的,不幸先后故去。老爺病中在任上,應老爺所求,蘇州祖藉族長帶一本族少年到揚州,為承接本支香火,將他過繼在老爺名下,名祥玉。少爺年方十四歲,在蘇州,六歲啟蒙讀書,來揚州時,正值老爺病情日重,他整日待在老爺床前侍奉湯藥,姑娘回來,兄妹相見。沒幾天,老爺故去。在本族大老爺、四老爺和璉二爺主理,奴才等四十余人聽差調遣下,料理老爺喪事。二爺帶姑娘回京后,奴才怕少爺孤獨,得少爺首肯將曾在善堂學館讀書的奴才外甥張有恒接來與少爺為伴,如今名為主仆形似一對莫逆之交,形影不離,日日一處習文讀書。可奴才思量,家無進項,人口又多,總是難以為濟的。”賈母問:“你老爺故去了,就一位爺在家,哪來多少人口?”“老太太有所不知,這些下人實在就是奴才等這一批無家可歸的災民。當初老爺先點到我跟在他身邊充隨身衙吏,吃了一段時期官糧,后來,太太的親生子夭折,老爺就讓太太帶著姑娘來揚州,買了私宅合家團聚,這就又從善堂災民中挑了七八個青壯男女充作家用仆傭;太太過世后不幾年老爺病重,命奴才去蘇州請大老爺領來如今的少爺承嗣,至老爺病逝,治喪,靈柩運回蘇州祖塋歸葬,都要人手,大老爺又命從善堂雇來三十余男女,這就有四十余人。”賈母說:“這些聽璉兒回來說過。他(祥玉)也只比玉兒(黛玉)大兩歲,也還是個半大孩子,怎么就能做買賣了?”本厚回道:“老太太說的極是,少爺當年才十四歲,自送老爺靈柩祖塋歸葬后,沒幾天,璉二爺帶姑娘回京,奴才想,按常理,少爺年幼,孤身一人,大老爺,二太太斷不會讓他再回揚州,而奴才等四十余災民,按官府陳規,定不能再回善堂,而需自立,這就又要流落街頭,故奴才們私下議定,我等受老爺救命之恩,又蒙教養多年。奴才等知恩圖報。喪事已畢,姑娘進京,就懇請大老爺,二太太容奴才們共扶幼主,擇時迎回姑娘以踐老爺臨終之遺愿,雖萬死而不辭,此舉也實為自身今后之出路著想。沒想到大老爺,二太太仁徳至極,降下天大的恩典,竟準奴才們將少爺迎回揚州供養。按大老爺原想,姑娘進京后,就將奴才經管的老爺所有余資一千多兩銀子,分給奴才就此遣散。在奴才們的懇求下竟改變了初衷,但只約期一年為限。回揚州后,奴才指派外甥為伴讀,請資深師傅在后進東廂設書館讓少爺習讀。白天所有人等不準進入三進院內,以防打擾少爺讀書。夜晚,奴才親領四人在后樓伺候少爺安臥。少爺和先生單獨開伙用餐。除此,奴才們均外出攬活自食其力,不準動用老爺遺留資費。可四五十天下來,大伙四處覓活兒,城里的打更,掃街,搬運腳力,甚至幫人家紅白喜事打雜,女人們縫窮漿洗,我還薦了幾個年輕些的去商鋪為伙計,但所得甚微,大伙甚感焦慮。”賈母說:“就是,靠你們這幾個人賣苦力怎能撐起這個家?”本厚說:“老太太說得是。為此大伙很費了好一番心思。后來,先想到老爺在淮揚為官多年,是出了名的青天佳吏,這是老幼皆知的。在蘇州也是有名的書香門第,名門望族。我們這些人又在老爺的關懷下認了些字,這就想到為別人打工出力,何不自己開起買賣來?”賈母問:“這本金從何而來?”本厚說:“在老爺生前,奴才近身伺候,近隨辦差,揚州城中商家大戶奴才都打過交道,彼此熟悉,即與當鋪掌柜說明緣由,欲借當萬銀。”他就說:“管家是為林大人少爺辦事,請別提借當之事,抵押我不敢收,只需你開一張平常借據就成,好讓我在股東面前有個交待,一年為期,至于利銀,到時你能出多少就出多少。”“有了這一萬銀子的本金,趕緊選定了店房,奴才帶了七八個年輕人去了蘇州,一是向大老爺請罪,未請示下,就擅自借貸經商。”大老爺只說:“你們用心良苦,只是這經商是有風險的,千萬謹慎從事才好。”隨即就要四老爺與我們去見老爺生前同窗摯友,席文舉、洪士俊兩位老爺。這兩位都是蘇州數一數二的絲綢巨商,人稱:席半城、洪半城。四老爺說明來意后,兩位都說:“知道了,如海病重時就來信托付過了,信就是管家送來的。”當即要我們多待幾日,并命得力掌柜親自傳教做買賣的經驗,方法和財賬核算,奴才們都是手記心記。五六天后一萬銀子卻給我們二萬多貨,要我們好好經營,貨出手后再還銀子。奴才們知道都是托老爺的蔭蔽。所以,能自己干的活都自己干。一捆綢布三四百斤,全是自己抬上船,靠岸了,卸貨也是自己。沒順風時,和船工一起拉纖。所以,照常揚州到蘇州船行要四天,我們兩天半三天就到了。做買賣以誠信待人,由于花費少了,盡管價廉物美,銀子卻沒少賺,到年下買賣還沒做滿十個月,竟有了五千多銀子的利了。第二年,在瓜洲、泰州、淮陰、蘇州又開了六七處店。江北這揚、淮帶徐州周邊縣鎮集市的店家,多有小本生意人,而今也不搭伙去蘇州批貨了,大多就近在我們店里批貨,他們省了路費川資,買到比蘇州進貨加上花費還便宜的好貨,個個喜笑顏開,而我們則薄利多銷,贏利比門店還多。”賈母接著說:“你們聽聽,這都是如海教導出來的人,他生前為官清正仁徳,兩袖清風。生后卻有這些人為他用命,為他興起這個家。好!聽了這些話,我心里舒暢多了。我的玉兒她兄妹由你們幫襯我可放心了。”本厚的這番話,賈母聽了高興這很自然,可王夫人聽了,心里卻不是個滋味,是悔?是妒?還是兼而有之?只有她自己知道。“這樣吧,管家你也說累了,外面丫頭們再給管家上茶,歇會子,我還想再聽聽,后來呢?”“哎喲,老祖宗,我們也聽得高興,可您這一叫歇呀,我們可也覺著腿酸的很呢,求老祖宗也賞我們一個座吧。”鳳姐直叫起苦來,賈母說:“我倒忘了這茬了,你們也坐下吧。”李紈、鳳姐這都坐下了。這時,外面進來三四個丫頭,給賈母,邢王夫人二夫人和李紈鳳姐先各上了茶,也有一個丫頭給林本厚上了茶,眾人見賈母有了精神,還想聽下去,大家也就不勸阻,各各陪坐著聽。賈母喝兩口茶,說:“照這么著,你大爺只是在家念書,可買賣上的事,全是你們出的力了?”林本厚本是個機靈的人,也不敢居功自傲,忙說:“奴才們可不敢貪天之功。起初少爺還小,只是念書,凡大事總去蘇州請示大老爺,到十七歲上,二太太來揚州要他停下學業,習商興家,迎回妹妹。在我等懇求下,二太太才允許大爺十八歲從商,自此大爺的經營理念,仁義寬厚是出了名的。他常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經營之道,仁義寬厚為本。”美名傳開了,更有老爺的英名在外,各處都尋著來和咱們交易,生意紅火起來,各處的開分號,就這七八年在江蘇,安徽,還有前三月在濟南開的兩處算在內,總有二三十個鋪子莊號和作坊,奴才管著總賬,前幾年是二三萬一年的積余,這幾年可是十幾萬的進項了。”“這孩子如今有這么多銀子可怎么花呢?”賈母笑問,鳳姐也忙插了一句:“你們爺也二十多歲了,娶了幾房奶奶了吧?”“回老太太,太太,奶奶,可不是我夸咱們爺,可是少有的,至今還是食不求精,衣不求麗,一心只是讀書,經營或和我外甥究討學問,至今也未成婚,上門說媒提親的先是極多,而今也不來了。”“這是為何?”賈母又問,本厚再喝一口茶,接著說:“爺說了,錢財多少,這是祖上蔭徳,和眾人幫襯而來,一切都要交給妹妹處置,他從不多動一兩半兩,至于終身大事,他要等姑娘安置妥當了再說。”賈母連稱:“難得,難得。”邢王二夫人等也都聽得入神,不停點頭贊許,鳳姐問道:“這么多鋪子,他可怎么管呀?”“奶奶問著了。可您別著急,爺自有他的管法。”本厚回道:“爺說: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是為將之道也。”接著說:“當初的幾個老人,連奴才在內,待有些長進,就挑兩個機靈能干的后生跟著,有了長進,就讓他去管一個鋪子,現在這幾十個人就是這么帶出來的,下面的那些伙計,爺就不用去操心了,買賣上的一切事務全由他們操辦,每年下,各鋪子有了贏余,爺也不全收歸自有,總要拿出兩成來分給鋪子里眾伙計,逢年過節還各有年禮節禮,就連各伙計家里有什么大事,也有贈銀。所以,個個干活的,人人都賣力的干,老人也都安居和睦,人人稱頌爺的仁徳。爺又說:這叫散財聚人的道理。如若只顧自己斂財,那就財聚人散,到后來只落得人財兩空。”“了得,這孩子讀書到用在買賣上了,也真難為他了。”賈母說。李紈聽了只是點頭,這時也插嘴說:“可真是了得,老祖宗,他這做買賣可把孔圣人的,兵書上的,還有佛祖的教義經文都用上了。”鳳姐也插上來說:“什么經文,兵書上的,我不懂,明日這位表弟來了,我只管他叫師傅,讓我也學著點兒,好多幾招進項才好。”賈母忙說:“你呀,是個睜眼瞎,就會變著法子哄我,你是學不來的。銀子錢再多日后一個也帶不走,就是祥兒說的那句話:聚人,聚財的道理。”邢夫人只是淡淡一笑,沒有言語。鳳姐不服氣,辯白地說:“老祖宗小瞧人了,誰讓我是個女兒身呢,成天的關在屋里呢。”“你別打岔了。”賈母又面對王夫人說:“這孩子才是興家立業的做派。不是我挑你姐姐家那個蟠兒刺頭兒,祖上留下的皇商龍牌,也是萬貫家財的底兒,可一到他手上,不思長進,守都守不住,成天的花天酒地,到頭來敗的凈光,弄得財盡人亡,讓你姐姐還受這老來苦。這就是常說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這個理。”王夫人也無話可言,只說了個:“是”字,可心里也是有苦說不出。而賈母問這些話,最后又對王氏姑侄說這兩句,是有別意的。
這時琥珀進來說:“廚下過來請老太太示下,今兒晚飯想吃點什么,他們好去備晚飯了。”“可不是呢,該不早了吧,我一會起來想喝碗嫩鴨子煨的米粥,二位太太奶奶都在這兒一起吃,也讓我高興熱鬧一會兒。這江南來的管家還叫林家的女人帶到林丫頭那兒去,也說點她家的事給她知道,興許病就好了,再去吩咐她男人晚飯就由他陪著留在府里吃吧。”回頭又叫鴛鴦取二十兩銀子先賞他們幾個打前站的,也難為他們這一路的辛苦了。”林本厚連忙跪下謝賞領飯告辭。“明日我倒要瞧瞧這孩子,該不是三頭六臂吧。”眾人見賈母精神爽朗起來,也就安心了不少,暫且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