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放學，住校生們都在座位上看書寫作業或者樓道操場上玩耍聊天，等著飯點去宿舍樓下取盒飯。
住校生都統一在學校食堂蒸飯菜。鐵锨大煤塊燒鍋爐，大米和水裝在鋁飯盒里，菜裝搪瓷杯里。飯和菜碼在大鐵架里進蒸爐，蒸好后值日生負責抬出來，就擱在露天的水泥板臺子上。
云飛要回家，曉海說想去他家看看，跟著一起走了。那時的初中，一半多都是住校生，曉海家不在白霧鎮上，周末才回家住。云飛是鎮上的人，不住校。
兩個人一起出了校門，沿著彎彎曲曲的小巷子，走過一間雜貨店，一段靠山的上坡路，一座大石拱橋，一直走到汽車站。汽車站邊上就是云飛家。
曉海那天剛好穿著他最喜歡的一件衣服。不過他媽媽買的時候大了一號，衣服的下擺快到膝蓋了。
深秋的天氣有點冷，衣服的拉鏈也壞了，幸好衣服上還有一根腰帶，于是就這么攔腰捆著。
一路上，兩個人安安靜靜走著，也沒多話。
到云飛家，是一棟三層半的樓房，面闊兩家，外墻的紅磚還沒有粉刷。
多年后，曉海想起來，這棟樓打地基的時候，他就在這里遇見過云飛。記憶中，曉海坐在公交車里，路過他家時看見一個瘦高的男生在地基邊上檢石子。地基的水泥才澆筑好，立柱還只是聳立的鋼筋架，墻壁還只是散堆的紅磚塊。云飛的衣服褲子鞋，都有型好看。
……
兩人上了二樓，進了客廳，一開門就看見云飛母親。
“帶同學回來啦？”云飛母親笑得很熱情。曉海趕緊問好。
“看電視嗎？”云飛道。
“好啊。”
“哪個臺？”
“都可以。”曉海補充道，“有武俠劇嗎？”
云飛跳了幾個臺，有一個臺在播《神雕俠侶》，停了下來。
云飛母親去廚房里燒點心。
“云飛平時都很少帶同學回來。我聽他說過你，說你學習很好。你們是同一個班的嗎？”云飛母親道。
“對，我也是2班。”
“你家是哪里？”
“柳橋。”
“哦，柳橋。云飛爺爺原來也住柳橋。”云飛母親嫁過來之前，他們就已經搬到鎮上。
“你爸名字什么？”
“呂江橋，就是趕集賣布的那個。”曉海道。他父母都是做布料生意，附近村子里人大部分都認識他們。云飛母親說他們還是本家，云飛爺爺和曉海爺爺是堂兄弟。曉海也想起來。他有一次聊到云飛的時候，他母親忽然就說云飛家是自己人，他爺爺原來就住在村尾的老祠堂附近。他爺爺兄弟過世的時候，云飛的父母和爺爺都來吊唁過，一個桌上吃過飯。他當時還問了一句“曉海有沒有來的？”。
“那我們不就是親戚了嗎？”曉海回轉頭看著云飛道。
“是吧。”云飛一笑，繼續看電視。
“你爸幾歲了？瞅他還很年輕。”云飛母親道。
“44了。”曉海父親正好比他大30。
“真看不出來。不像云飛爸，小后生的時候就像個中年人。”
……
曉海一邊看電視，一邊仔細看著整個房間：客廳，兩個臥室，廚房，衛生間。這種套間格局，曉海還是頭一回見，心想這樣的布局比自己家里好太多了。
“對了，剛剛樓下進來的時候，看到一樓怎么有好幾張臺球桌？還有乒乓球桌？你們家是開臺球室的嗎？”曉海道。
“都我媽弄的，她一個人在管理。”
“你家不種地了吧？”那時鎮上很多人已經不種地了，去廠里或者開店做生意等。
“只種了一點桑葉。”
“你爸做什么？”
“在預制板廠，開拖拉機。”
“你家里有一絲淡淡的什么氣味？”
“桑蠶的氣味吧。”云飛指了指一間關著門的臥室，“我媽在那間屋子里養蠶。前段時間還在消毒。”
“樓上也住人嗎？”他們上樓的時候，曉海看到樓上的欄桿上掛著小孩的衣服。
“三樓租出去了。”
云飛母親把面條端上來。面條裝的很滿，上面澆了一層火腿片和蔥花，面底下鋪了一個荷包蛋，是這邊農村待客的習俗。她客氣說怠慢等話，曉海忙說很豐盛好多肉。
“你要吃嗎？”她問云飛道。
“不吃。”
“那就等你爸回來，我再做飯。”
她又說擔心云飛的學習，讓曉海可以多多幫助他。曉海答應著，又提起云飛體育好。上次班主任說過，他已經被選去縣里運動會。縣里比完了，還要去市里比。如果比賽得了名次，中考還可以加分，還有可能保送市里的體育特長生。
云飛不插話，看著電視。
曉海吃了幾口面，味道和家里的不太一樣，不過也還挺好吃的。好像是加了醬油的緣故，他母親做菜是極少加醬油的。
看著曉海拿筷子的樣子，云飛媽媽忽又笑起來。
云飛也笑道，“我媽肯定是想說，你拿筷子的姿勢不對。”
“云飛也不會拿筷子，怎么教都教不會，和他爸一樣。”云飛母親道。
說起云飛的母親，有一回鎮里要整肅街容，云飛家房子差一點要拆掉。中銘那次送西瓜去云飛家，說撞見云飛母親在哭。房子拆了重建于她是一筆巨款。曉海的回憶里，云飛母親總是微笑居多的。
……
曉海家在柳橋村村口，三層半的紅磚樓，就在馬路邊上。村口的地勢比較高，以前曉海爺爺住村中街那，地勢低洼，一年夏天發巨大的洪水，把一大片村民的木頭房子都沖走了，曉海爺爺和太公們就把房子建到了村頭一個緩坡上。這里是村子的門戶，進出都要過這道嶺，所以叫上街嶺口。坡上洪水是漫不到的，村子外圍低洼的地方就修了一圈防洪堤。
他家大門朝東南向，門口跨出幾步，就是繞村而過的柏油路，往來清河鎮和白霧鎮的車輛行人都要從他家門口過。
公路邊的房子，是不得幽靜的，和云飛家一樣。他早習慣了夜里轟隆的車鳴聲和窗外忽明忽暗的燈光。
……
曉海在家門口站著，忽然聽到有個熟悉的聲音在叫他，循聲望去，果然是云飛。
云飛手里推著自行車，笑著立在那里。
“你怎么會在這里？”曉海道，第一次覺著云飛笑起來真好看。
“我從清河鎮下來，剛看到你，就喊你了。”曉海開心地笑著。
“去清河干嘛？”曉海道，他還以為曉海是從白霧鎮那個方向騎來的。
“去外婆家，她家在清河，我去玩了幾天。這是你家？”
“對。”曉海一時想不到要繼續說什么，頓住了，他心里是想和曉海多呆一會，方說道，“你先不要走。”
云飛眉宇間，驚異了一下。
曉海還是想不到下面的話。
兩人笑著，看著彼此。
“好吧，你先回家。到學校我再找你玩。”
“嗯。”云飛笑著，騎上車走了。
曉海呆望著云飛遠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