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的氣氛有些壓抑。景末和景秋不知道這件事會給丹澤帶來何等影響,而巴朗則是有些不解為何王子又得出了與昨日一樣的結論。三人都神色緊張地看著丹澤。
丹澤見面前這幾人眉毛都要擰成一團了,不禁展顏,“你們怎么都這么看著我!”
巴朗連忙擔憂地出聲道,“王子,如今這頓珠竟然私下去見那拉達克王,這再也不是什么寶石買賣,這,這會不會是要叛,”巴朗剛要說出那字,丹澤抬起手讓他住口。
“不可胡說。”丹澤不希望事情未明了之前,他的宮殿里有任何揣測和可以讓人拿住把柄的字眼。
巴朗明白,是他魯莽了。
丹澤拍了拍他的肩膀,轉頭也向景末他們說,“近日聽城里的牧民農戶說王宮北面的雪山上發現了雪豹,不知你們這次還愿意和我一起上山嗎?”他笑了笑。四年前的那場登山,如今想來真是有些恍如隔世了。
“雪豹?”景末心里一驚,他并不是想起了四年前那場可怕的雪崩,更不是因為恐懼,而是想到了阿隱。
一路前往都城來的路上,他都在擔心阿隱。當時走得匆忙,未能與阿隱見上面安慰她。若是她獨自一人看見那血流成河的景象,不知會有多傷心。
還記得景末初次瞞著家里人,要去逞那登山之勇的時候,未能看清楚是從何處掉入了山谷,與阿隱得以相遇。本來也只是一面之緣,便要各自回家。
可就是那初遇時候,因為一只雪豹的出現,將他們的命運從此緊緊地綁在了一起。
景末不經伸手,去摸還在右腳腳踝處一直貼身放著的那柄匕首,就是這一柄匕首給了他勇氣,讓他能夠擋在阿隱和巴丹前面,獨自面對那弓起身子的豹子。也是這匕首,捕到了許許多多的魚,蘸著巴丹帶的鹽巴,填飽了他們三人的肚子。
想到阿隱偶爾會羞澀的臉龐,景末的心都要化了。他不緊微微笑出了聲。
“怎么?景末你見過雪豹?”丹澤捕捉到了景末細微的表情變化。
“啊,”景末忽然聽到丹澤喊他,一時回過神來,不知道要說些什么。
景秋也扭過頭疑惑地看著他,景末這幾年幾乎都是跟著自己上山的。自己若不在村子里,景末自己進山的話,族人也說往往出去半天就回來了,也并未聽說過藏夏附近見過雪豹的事情啊。
景末見丹澤邀請他們哥倆去獵雪豹,想起了阿隱和幾年前的事情,心里也稍稍有些激動。他看了看景秋有些不解又有些擔心的眼神,心想這時候僅僅把雪豹的事情說一說,應該也無妨了吧。
“哈,也沒什么。幾年前,在山里遇上了一回。”景末有些不好意思地要伸手去拿茶碗。
景秋聽此忽地坐直了身體,扭轉過來,嚴肅地看向景末,“何時?怎么從未和我說過?”
景末難為情地笑了笑,“很早了,那時不愿說出來是不想你擔心。后來,也就忘了這事。也是小事。”
“小事!李景末,你竟如此厲害,我扎西丹澤真的是好運氣!你單獨遇上那雪豹,還能全身而退?”丹澤在一旁聽著,實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驚呼。
景秋微蹙眉頭,景末的反應和說辭,讓他不得不想到景末的第一次上山。那時景末私自上山,過了一天一夜才回到村里,只是和望林叔叔說是迷路了,找了一個山洞躲了一夜。那時他便心里起疑,覺得景末似乎隱藏了一些什么。難道真的是那次?
景末第一次上山究竟經歷了什么,怎么還遇上了雪豹?
若他真的只有獨身一人,十二歲的景末如何能夠在雪豹的爪下逃生,身上還一點傷痕都沒有?
莫非,他那個時候便遇到了山隱族的蒙古人?
景秋盯著景末正沖著王子連連揮手,很是不愿意把抵擋雪豹的榮耀攔下來的模樣,陷入了深思。
丹澤見景秋眉頭深鎖,也不希望因為這事讓他們兄弟倆尷尬,“景秋,也只有你才能帶出來的好弟弟!藏夏村果然藏龍臥虎,那便這么定了,明日咱們就去獵那雪豹去!這樣給央金母后的禮物便也有了!”
巴朗聽王子這樣說,心里不禁疑惑。
打獵雪豹可不是件容易事,往往要興師動眾,數人圍獵才能得手。丹澤王子一向不愿意麻煩他人,之前也更是說過央金壽辰的禮物不必多費心思,這會兒怎么?
丹澤剛準備給景秋的茶碗里倒茶,發現巴朗又在右手邊一副犯難的樣子,他也不禁覺得可愛。
自己這小舅舅,論身手,估計在古格國里都是數一數二的。可有時候這論心思,還是有些太耿直了。
丹澤笑了笑,壓低了聲音準備與巴朗挑明開來,“近日你說旺堆與央金來往并不多,一是父王見到會不悅,更多的也是要防著我從中抓住把柄。再幾日就是央金的壽辰了,我可要給他們一點時間,讓他們好好討論家國大計啊。”
巴朗這才有些明白,不禁覺得王子這一步以退為進實屬高明。
丹澤要離開王城兩日前去打獵雪豹的消息,等會就會傳遍宮城。那時,央金也許還會要多想一想,當旺堆這個無腦的人必然會按耐不住,肆無忌憚起來。如今把旺堆放進計劃里的央金,便也身不由己了。
更何況,在這個時間點上去狩獵雪豹,不是要獵取來送給央金王后的,還能做什么?這一個舉動,便是讓天下人都要知道丹澤將會呈上的壽禮是什么。
丹澤此刻顯得如此胸有成竹,他心里想的禮物到底是什么呢?若就是這雪豹,那豈不是沒了驚喜?
此行更是有第三個目的,那便是丹澤的私心了。
他不想將景末和景秋留在宮中陪著他卷入此事,更想彌補四年前結伴登山出游的遺憾。
“松瑪!”丹澤高聲喊了一句。
“通知下去,集結十位宮中得力侍衛,隨我明日出城狩獵雪豹。此事要讓眾人都知道,且聽得清楚。”丹澤向進來的松瑪吩咐了一句,也讓蘇巴去收拾一些狩獵要用到的衣物和工具。
松瑪與蘇巴領命出去了之后,丹澤看向巴朗,“巴朗你留在宮中。我只去兩日,有景秋景末在我身邊,不會有事的。你有一個更重要的任務,”他沉思片刻,“一定要在這幾日摸清旺堆的寶貝是什么。”
“我并不在乎那寶物是否是要獻給央金,更不在乎那寶物有多稀奇。我倒是希望它越稀奇越好,”丹澤怕巴朗不明白他的用意,“這寶物是經頓珠手給旺堆的,現在看來,很有可能就是來自于次仁或達瓦的東西。所以我一定要知道是什么,才能有應對之策。”
巴朗深深地彎下腰去,他知道這個任務的重要性,他必不會讓王子失望。
而此時在那高高的山頂上王后的居所里,扎西洛桑正在大發脾氣。
“我是不會去拉達克的!我不愿意!你們誰說了都沒有用!”“哐啷!”殿內傳來東西砸地的聲音,還有一個稚氣十足的女孩子的叫喊。
央金拉姆午睡起來,剛剛被下人告知洛桑公主已經一路從山腰上的宮殿闖了上來。
她聽見主殿里那大呼小叫的聲音,不禁抬起手揉了揉額頭。央金拉姆今年便要過三十有五的壽辰了,舉手抬足頗具風韻,眉眼間現在長滿了疲憊和心機,不過隱約間也還是能看到年少時的俊俏模樣。
十五歲嫁與普贊的時候,她還只是一個貴族小姐,也曾向往要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肆意縱馬,又或者能夠陪在阿爸阿媽的膝下做個無憂無慮地小婦人。
只是嫁進王宮,成為王后,這一切都改變了。
母族的輝煌,兒子的榮耀,還有更重要的,自己在這山頂上俯瞰眾生的位置。這都是她非要不可的。
“你在這兒吵什么?”央金起身去了主殿內,剛跨步進去,就差點被飛出來的書卷砸到。
洛桑也被嚇到了,本來也只是想要發發脾氣。可剛才要真的砸到母后,那可是有著三天的抄經和一周的靜坐等著她。
央金看不也看她一眼,拂袖步入殿內坐了下來。臉色好不嚇人。
洛桑慢慢地移了過來,一時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下人們一個個低著頭大氣也不敢出。
她靈機一動,猛然撲上去抱住了母后的腿,兩手放在央金的膝蓋上要嚎啕大哭,“嗚嗚哇哇哇,我舍不得您啊!!!我也舍不得父王啊!!我一千個,一萬個,不一萬萬個不愿意要嫁給那什么拉達克的什么老王子啊!”
下人們也被公主這個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不過反應過來后便又趕緊低下頭,努力忍住笑。
央金娜了挪腿,想把她推開。誰知洛桑抱得緊緊的,說什么也不放。
“你給我起來!堂堂古格公主,像什么樣!”央金用手狠狠地把洛桑拽了起來,她最看不得兒女哭的樣子,頭疼,簡直一個比一個丟人。
洛桑見母后動怒了,連忙實相地站起來低下頭去,時不時抽泣一聲。
“什么愿意不愿意,我問過你意思嗎?這和你無關!”央金揮手,讓下人端些茶點上來,午睡起來有著總要吃一些瓜果的習慣。
洛桑見母后嚴厲非常,也不敢頂嘴回去,只是小小聲很委屈地嘟囔了了一句,“是我嫁人,當然與我有關。”
央金聽到了,但也懶得理她。
這孩子怎么一個兩個都不懂她是在為他們好呢!旺堆做上古格的王,洛桑會成為拉達克未來的王后,日子也許苦了一些,但這樣兩個王國都是他們一族的了!這可是多么滔天的權勢!
下人將果盤和糕點擺放上來,央金抬起手取了一顆酸梅入口,閉起眼睛要養會神。真是要降一降心里的火氣,這幾個孩子都不讓她省心。若是哪一個能有扎西丹澤一半的努力就好了!
想起那個從來在她面前畢恭畢敬從不出錯的扎西丹澤,央金就氣不打一出來。
這兩年普贊屢屢想要立他為王儲,畢竟他也就兩個兒子,旺堆是要做法王的人。她可是花了好多口舌才攔下了一次又一次,這倒好,還讓普贊覺得欠那小兒子的了,時不時把下面進貢上來的好東西賞過去,真是氣人。
再看看旺堆,讓他游歷回來直接回宮便把他嚇得夠嗆,回來之后就躲在自己宮里一步都不愿意出來,若不是自己親自寫信讓他去見頓珠,估計他還是不會出門。
而眼前這個小女兒呢,一點都不明白母親和兄長的處境,還在這兒由著性子吵得人頭疼,等會再把普贊吵過來,那她央金又少不得被普贊罵一頓。
“閉嘴!”央金越想越氣,聽著那低聲啜泣就一陣無名火要從喉嚨冒出來一樣。
洛桑聽見母后訓斥,抬起淚眼,委屈地看著央金。
當她第一次聽到宮里傳言說拉達克來求親的時候,還嗤之以鼻。父王的態度是有目共睹地,母親自然也不舍得讓她嫁去那貧瘠蠻荒的地方。更何況聽說求娶的王子早已有了家室,二十有余,比她大這么多,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只是后來雖然宮里傳的人越來越少了,但母親的手書竟然來了,信里竟讓她做好聯姻結親的準備!
她百思不得其解,也被下人攔了無數次,今天終于逮著機會跑上來要問問母親到底為何這樣狠心。
可是,母親真的好兇啊。。。
“哭什么?結親是為你好。你在古格之后頂多嫁給個將軍重臣,或者嫁去是邊境的大族,哪一個能夠是王子?哪一個能讓你當上王后?”央金見女兒泫然欲泣的樣子,不禁心里也一軟,語氣也放地緩和了一些。
“可是!”
“沒有可是。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我說你能嫁,你就能嫁。”央金語氣一轉,又嚴肅了起來,“也是為了你哥,也為了我,為了我們一族。”
洛桑著急了起來,怎么這婚事還牽涉了這么多人?怎么她好像身不由己,不得不嫁了?
“父王不會同意的!”她喊出來,父王的態度是她的救命稻草,這事情可不像母親在信里寫的那么板上釘釘。
“哼,他?”央金聽到洛桑提起普贊。普贊的確是她這計謀里最麻煩的那一步,如今民心所向,讓普贊低頭就更難了。
不過聯姻之事,可大,亦可小。
既然由上而下的指婚行不通,那便將其變小,變得普通,變成只是尋常的兒女之情,又有何不可?
若是兒女之間你情我愿,國民必然也會理解,普贊便也不會去做拆散有情人的惡人。而聯姻之后,這風向,就不得不變了。
所以洛桑出嫁,并且是自愿出嫁,是這往后計謀里最關鍵的一步。
“他同不同意是要看你的,他那么疼你,自然是聽你的意思。”央金放下手里的糕點,牽住洛桑的小手,把她拉近了過來,撫摸著她的絨發。
“我自然是不愿意!”洛桑想都沒想,就飛快地回了一句。
“啪!”
洛桑捂住通紅的臉,不可置信地望著央金。
“從今往后,我不希望再聽到不愿意這三個字。你只有愿意,你只能愿意!”央金放下手,揮手讓下人帶公主出去。
洛桑捂著臉,腦袋里一片空白。母親從未打過她,更沒有如此惡狠狠地扇她耳光。
下人小心翼翼地牽著她,引她出去,她最后回過頭看了一眼殿內深處的母親。
只見央金閉著眼睛坐在椅子上,手上又拿起了一枚果子,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更是看都沒有往洛桑這里看一眼。
那個陰影里的人,還是她的母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