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值班室一躺下來,趙曉燕不由得大聲嘆了一口長氣。
今天比平時還累,白天的手術一直進行到將近晚上七點,術后觀察照護又花了不少工夫。雖然進行的是大動脈瘤切除手術,但患者的腎臟原本就有毛病,術后必須聯絡腎臟內科,讓血液透析過濾器在加護病房維持運轉。
心臟血管外科的患者大多年事已高,因此患有其他疾病的機率也很高。趙曉燕認為,要救他們的性命,就像讓天枰維持水平一樣,只要有一邊稍微加重一分一毫,天枰立刻會失衡。
正當她想著這些,意識逐漸朦朧時,呼叫器響了。一接起來,是通知她患者沈蓓蕾老人發高燒。
雖然昏沉沉的,但沒時間讓她拖延,她用冷水洗把臉,披上白袍。
值班的日子,她從來沒好好睡過。那么,沒值班就能在宿舍里好好休息嗎?沒這回事,趙曉燕甚至認為值班時的壓力比較少,就算回到宿舍,也不能關掉手機電源。患者出狀況時,接受第一呼救是住院醫師的工作,因此即使人在被窩里,也擔心手機隨時會響,心情從來沒放松過。絕大多數的夜晚,醫院總會發生一些狀況。
趙曉燕甚至慶幸今天值班,沈蓓蕾老人是她負責的患者之一,如果她人在宿舍里,一定又會被手機驚醒。她有點怕那種聲音。
沈蓓蕾老人的體溫上升到將近四十度,趙曉燕也知道她這陣子持續輕微發燒,但一直找不到原因,同房的其他患者并沒有人感冒。
沈蓓蕾老人的意識模糊,和她說話,她的反應也很遲鈍。
檢閱病歷,沈蓓蕾老人的腹部有大動脈瘤,另一方面,她也是膽管癌患者。趙曉燕先確認這幾天是否有新的用藥處方,但顯然沒有。
心音和肺有無雜音也是重要的確認事項。她聽到患者的肺部有些微斷斷續續的雜音。那么,是呼吸器官感染嗎……
沈蓓蕾老人突然發出呻吟,雙眉間的皺紋加深了,雙眼緊閉,嘴巴反而半開,發出喘息。宛如妒恨的鬼女面具,平常溫和安詳的表情不見蹤影,簡直判若兩人。
趙曉燕感覺不尋常。這不是退燒就能解決的問題,必須進行最根本的處理,是什么樣的處理?趙曉燕動用了所有貧瘠的知識,卻理不出頭緒。
“醫生,請給指示!”站在她身邊的護士鄭紅霞說道。對方是有十年資歷的老手。“現在由不得你不知所措!”
這種說法傷了趙曉燕的自尊,但是對方說的沒錯,趙曉燕做了一次深呼吸。
她提出了所能想到的指示,并著手準備。首先是抽血培養。
一做完該做的處置,趙曉燕便打電話給負責膽管癌的主治醫師。這位醫師姓馮,趙曉燕將所有能傳達的資訊全部在電話做了報告,馮醫師說馬上趕來醫院。盡管語氣沒有不悅,但掛了電話之后,趙曉燕依然被一陣無力感包圍,深怕馮醫師認為住院醫師沒用。當然,現在不是不安的時候,她又立刻打電話給鄭青山醫生,沈蓓蕾老人的大動脈瘤是由他負責的。
“哦,是膽管炎造成的敗血癥吧。”鄭青山在電話彼端說道,語氣聽起來相當悠哉。
“請給指示。”
“馮醫師會過去吧,我想多半會緊急手術,你去把檢查資料備齊。”
掛了這通電話大約過了三個小時,鄭青山的話成真了,馮醫師研判有必要切除發炎嚴重的部位。之所以需要三個小時,是因為在取得家屬同意這方面遇到了麻煩。沈蓓蕾老人有個女兒,但她與丈夫、孩子都不在家,所幸她小姑在她家照料寵物,小姑表示她們一家人當晚住在迪士尼樂園附近的飯店,但偏偏不清楚是哪家飯店,于是趙曉燕和護士們分頭打電話到好幾家飯店詢問。
最后,馮醫師在電話中向沈蓓蕾老人的女兒說明狀況,并確認對方同意進行手術,整個聯絡過程已經花了一個多小時。
“她女兒急哭了,好像很后悔去迪士尼樂園。”馮醫師掛了電話之后這么說,好像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一樣。
這場手術趙曉燕也要幫忙。先切除了發炎部位,但還有其他部位也受到癌細胞侵蝕,不過馮醫師研判首要之務是去除高燒的原因。
手術歷時兩個多小時。在沈蓓蕾老人被送至加護病房途中,趙曉燕認出了走廊上的一對男女,她和他們見過好幾次面,他們是沈蓓蕾老人的女兒夫婦,女兒一臉擔心。
趙曉燕正在加護病房觀察術后情況,鄭紅霞護士來了,說女兒夫婦想見沈蓓蕾老人。
“可是她現在睡著了,而且還會睡好幾個小時。”
“我跟他們說過了,可是他們說沒關系。也對啦,大概是想先看看模樣,圖個心安吧。”鄭紅霞的語氣,顯然在調侃那對夫婦的自我滿足。
幾分鐘后,鄭紅霞護士領著一對男女走進來。兩人都摩擦著雙手,大概才在入口處消毒過。
兩人并肩站在沈蓓蕾老人身邊,趙曉燕走近他們。
“我想主治醫師應該說明過了,還要繼續觀察一陣子,應該會退燒。”趙曉燕輪流看著這對夫妻說道。
“馮醫生說,暫時沒辦法動膽管癌的手術,真的是這樣嗎?”妻子發問。
“我想這方面,只能相信馮醫師的判斷。不過,這次的手術確實讓沈蓓蕾女士消耗很多體力。手術是需要體力的。”趙曉燕謹慎地回答。關于膽管癌方面,她不能多說。
“這樣的話,那動脈瘤呢?”這次換丈夫發問。
趙曉燕看向男子,他戴眼鏡、小個子,年約三十五歲上下。
“大動脈瘤手術也會造成患者莫大的負擔。我想依目前的情況,沈蓓蕾女士是無法承受的。”這件事她也在電話里和鄭青山醫師討論過了。
“那么,兩邊的手術暫時都不會進行嗎?”丈夫進一步發問。
“是的。最重要的,是先脫離目前的狀況。”
“可是退燒以后,也不能馬上動手術吧?兩邊都不能?”
“就現在的狀況,我想是的。”
“這樣的話,大概要多久才能動手術?”
“這個嘛……”趙曉燕舔了舔嘴唇。“要看沈蓓蕾女士復原的情形,而且必須和外科討論過才能決定,現在實在沒辦法給您一個確切的時間。”
“要等一個月嗎?”
都已經說明沒辦法給明確的時間了,這個做丈夫的還是追問不休。
“要看接下來的狀況,或許會更久。”
“更久……,如果還要更久,動脈瘤可能會長得比現在大吧?不會破嗎?”
“當然,如果置之不理,的確會有這樣的。但是,現在實在沒辦法動手術,只能等到沈蓓蕾女士養好體力。不過,依現在的大小來看,不會立刻破裂,兩位不需要擔心。”
“是嗎……”
聽了趙曉燕的話,做丈夫的一邊點頭,一邊露出沉痛的表情低下頭,似乎有些焦躁。
目送夫妻倆離去后,趙曉燕決定先回值班室。雖然天快亮了,現在去睡,頂多也只能睡上一個小時,但若不稍微躺一下,事后會很難熬,就算整晚不眠不休地工作,也得不到任何體貼寬容,這就是住院醫生。
在前往值班室的途中,走廊一角傳來了交談聲,趙曉燕立刻認出是剛才那對夫妻,便稍微放慢了腳步。
“那個馮醫生說,在媽可以動手術之前,先讓她回家吧。聽那個意思,快的話,好像下個星期就要她出院了。”
“可能性很高。這家醫院不讓患者住院療養,意思是說,如果暫時不動手術,就一定得出院不可吧。”
趙曉燕聽到了做丈夫的沉吟。
“一住院就發燒,結果沒動手術就出院,到底為了什么住院啊。”
“那也沒辦法啊!是很對不起你啦。”
“計劃都亂了。怎么辦?還是得接回家里照顧嗎?”
“總不能放媽一個人吧!”
做丈夫的又沉吟起來,嘖了一聲。
趙曉燕也明白這當中的情況。沈蓓蕾老人獨居,若以目前的狀況暫時出院,當然要有人照顧,而女兒的丈夫便是不愿意這么做。
“賭賭看好了,拜托醫生動手術怎么樣?”
做丈夫的亂出主意。趙曉燕皺起眉頭。
“動哪個手術?癌?還是動脈瘤?”妻子的聲音也拔尖了起來。
“都可以。反正都住院了,總要叫他們做點什么吧。”做丈夫的負氣地說道。
趙曉燕邁出腳步,故意發出響亮的腳步聲。
從走廊一轉出去,便看到那對夫妻表情僵硬地站在那里,做丈夫的一看到趙曉燕便低下頭,趙曉燕朝他們點個頭,按下電梯按鈕。
尷尬的沉默包圍著三人。不久,電梯來了,門在趙曉燕面前打開。
正要進電梯時,她停下來,回頭看著那對夫妻。
“我想,應該不至于下星期就請沈蓓蕾女士出院,因為還有很多檢查要做,最重要的是脫離現狀。畢竟,沈蓓蕾女士才動過一場大手術。”
患者女兒睜大了眼,或許她忘了母親幾個小時前才動過手術。
先告辭了――說完,趙曉燕便進了電梯,感覺真不舒服,也許不該說那些話的。
第二天早上,其實也只是兩、三個小時以后,趙曉燕向張效誠醫師提起昨晚發生的事。他雖然露出厭倦的表情,卻也嘆了一口氣說沒辦法。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只要患者能醫就好,別的都好商量――能真心說這種話的家庭是少數。手術方面也一樣,并不是每個人都祈禱手術成功,其中也有人認為如果只醫好一半,事后非得有人照顧不可,不如干脆失敗算了。”
“您是說,那對夫妻希望沈蓓蕾女士死于手術嗎?”
“我沒這么說。不過,他們為術后的情況擔心是事實。會擔心也是當然的,要不要把老人家接回去照顧可不是一件小事。”
“我以為家人就是要無條件照顧彼此。”
“所以我才說啊,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醫生不該管這么多。”
看趙曉燕默不作聲,顯然無法釋懷,張效誠露出了苦笑。
“公主的正義感不能接受是嗎?去換個心情如何?你還沒吃早餐吧?”
趙曉燕正想說沒關系,卻把話咽了回去。張效誠極討厭別人因為自尊而逞強,所以她說,那么我一個小時以后回來,便離席了。
離開醫院大門,走向對街的咖啡店,她打算在那里吃早餐,一邊等紅燈,一邊反芻張效誠剛才講的話。
并不是每個人都祈禱手術成功……
這在趙曉燕來說,是個無法置身事外的問題。父親的死又再度回到腦海,那時候,母親是衷心希望手術成功嗎……
旁邊傳來小狗撒嬌般的聲音,讓趙曉燕回過神來。一只咖啡色的臘腸狗被系在腳踏車停車場的柵欄上,大概是患者帶來的吧。
小狗在柵欄上磨蹭脖子。趙曉燕覺得奇怪,仔細一看,項圈上夾著一個白色東西,看起來像是紙條。這就是狗不舒服的原因。
趙曉燕走近小狗,她很愛狗,先摸摸小狗的頭,再順便幫它取下項圈上的紙條,這應該不是飼主夾的吧。
紙條被折成小小一張,上面似乎有字,她隨手把紙條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