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念仿佛扎入一團盛大的白芒,七十年的沉睡,終是醒來了。
她微微睜開眼,眼中酸酸的迷蒙著,周遭的一切在眼里都是晃悠悠,過了好久才看得清了。
只見窗帷密密垂著,重重帷幕遮著。榻下坐著一個身著玄霄服飾的白衣少女,正用胳膊支著頭打瞌睡。
以念支起身的動靜,吵醒了她。
少女見她緩緩睜開眼睛,有些難以置信地模樣。
“師叔......”隨后,欣喜地大聲朝門外,嚷嚷道:“師叔醒了!師叔醒了!快去稟告掌門師尊!”
少女的聲音是如此澄澈明快,一個恍惚間覺得自己好像還是她這般花樣年華。
掌門師尊?鐘寰?
不對,鐘寰已經死了很多年了......
現在的掌門應該是大師兄了。
當見到韓慕白已經一頭白發之時,以念忽得清醒那些青春年華早已遠去了。
好在他的臉還是二十來歲他修得仙身時的年輕模樣,只是這一頭白發還是讓她眼前忽得氤氳。
“以念,你醒了!太好了,你終于醒了......你已經睡了七十年了......”
大師兄那樣親切而熟稔的的口吻,彷佛還在那些年月。
聽弟子們說大師兄是為救自己耗費太多靈力所以才一夜白頭的。
但大師兄卻說,若用凡人的年紀算起來自己都要一百歲了,白發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都一把年紀了還在意什么皮相。
再說若不是朝如青絲暮成雪,怎么對得起韓慕白這個名字,大師兄是這樣安慰她的。
原來已經過去了七十年了。
這個夢一做,竟是七十年......
人生不過大夢一場,韶華白首,不過轉瞬。
大師兄道:“青云還有幾年就可以重修靈魄與我們見面了。”
再道:“赤炎獸每月都會來玄霄看你,自從莫隱長老成為代魔尊,如今玄霄與魔界的關系再不像從前那樣劍拔弩張了。”
又道:“冥淵現在在魔界天極之巔修煉,等你恢復些了就可以去看他了。”
后道:“玉北辰在顧昭容死后出了家,法號懷罪,也算是真的放下紅塵,虔心懺悔了。”
還道:“樾娘后來做了我的劍侍,長留玄霄修煉,加以時日或許也能飛身成仙。”
……
韓慕白一時激動對她說了很多話,以念一直聽著,有些恍惚的樣子。
最后,他微微動念一算,眸中溫潤的琥珀色漸漸黯沉下去,“以念,今日我們去看看承遠吧。”
承遠......
七十年于修得仙身之人,不過滄海一粟。
可是承遠和綰綰他們不過是凡人,七十年的歲月便是一生。
隨著韓慕白回到了當初與鐘道決戰的小山村。
七十年過去,這里早已經重建改變了模樣。
一路上的村民,個個喜笑顏開,他們見著韓慕白親切地打著招呼。
這里像是世外桃源般寧靜,當初的腥風血雨早已化作齏粉,散落在塵封的歲月中了。
以念憑借記憶,來到了從前大家一起短暫生活過農屋面前,當初的農屋毀了,這里已經重新修建起了一間雅致的小筑。
但院子里的石桌還在,只有它安靜的在那見證了從前的那些歲月。
它見過眾人年輕時的笑顏,見過九萬盞長明燈升入夜空,見過龍鳳花燭徹夜燃燒......
以念安靜地立在朔風里,雪籽簌簌落于她的長睫毛上,她走到小筑薄扉前,輕輕扣了三聲。
片刻后,一個頭發花白的陌生老人打開了門,他疑惑地問道:“姑娘,你找誰?”
以念愣了愣,“......對不起,我可能找錯了。”
老人笑笑正欲關上門,韓慕白卻上前喚住了老人。
“盼歸......”
“是慕白叔來了啊。”
老人與他很是熟稔的樣子,可竟喚他慕白叔。以念微微一怔,好像猜到了什么。
韓慕白將她拉過來,笑著對老人,介紹道:“這是你以念姑姑。”
“以念姑姑?”老人的眼里一亮,有些激動地道:“你終于醒了!我爹娘等你很久很久了!”
以念望著他,眸光溫軟下來,“你是承遠和綰綰的兒子?”
“是的,以念姑姑,我叫顧盼歸。你等著,我這就去叫我爹出來!”
“盼歸......”以念喃喃道這個名字。
“在你們出事三年之后,承遠放棄了太子之位,已假死離宮,與綰綰來到這里成了親。他們一直都在等你們回來,所以為孩子取了這個名字。還有司徒前輩,他習得長生之術,金盆洗手后一直在做個逍遙散仙......”
韓慕白正說著,就見顧盼歸推著輪椅上的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從里屋走了出來。
老人鶴發曳地,梳得一絲不茍,面容卻如半百的中年男子一般。雖是耄耋之年,仍身姿挺拔,凌然出塵,似是仙人風度。
見到以念時,老人忽而怔住了。
風吹林葉,蕭蕭瑟瑟,以念再次出現在眼前時,世間已過了七十年光景。
須臾后,他不再年輕的眼里,涌動出流轉的光華,眉眼逐漸透出再溫柔不過的神情。
“......念兒......念兒,你終于回來了,我和綰綰等你太久了,差點就等不到你......”
他的聲音也不再年輕了,但依稀還能聽出年輕時的清越。
以念眸中酸澀,良久,終于道:“承遠,好久不見......”
顧承遠揚起嘴角笑了笑,嘆道:“我已經老得你認不出來了吧,可你還是一如往昔青春美貌。看著你的樣子,好像把我也帶回了年輕時......對了,我帶你們去看看綰綰吧,她見到念兒一定會很開心的......”
他讓盼歸留下,自己與韓慕白和以念去看綰綰。
他堅持要自己推著輪椅走,于是三人就這般慢慢走著。
不遠的路程,因為顧承遠年邁的身軀,艱難緩慢的轉動輪椅,走了許久,許久。
以念仿佛預料到了什么,只覺得眼前緩緩結起來一層水霧。
這一路走得很慢,終于在來到一座刻著‘愛妻婁綰之墓’的孤墳前,她的淚水決堤......
“綰綰,綰綰......”如今她只能對著這一座孤墳哭喚著,那個記憶中最是鬧騰活潑的女孩,此刻竟如此安靜的躺在墳墓里,再無回應。
韓慕白拍了拍她肩膀,安慰道:“以念,綰綰此生是壽終正寢,沒有遺憾的。”
記憶回到那一天剛到焚影的初冬午后,綰綰穿著最普通的低階侍女服,卻帶著春日般最明媚的笑容。
“你叫綰綰?是哪個綰字?”
她笑著答道:“‘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楊綰別離’的綰”。
綰別離......
顧承遠不再年輕的聲音將以念從記憶中拉回:“綰綰三年前就已經離世了,她臨終前還說你們若能回來就好了。若是有下一世,她還要找到我,找到大家,我們還要再相聚。”
以念擦了擦眼淚,向顧承遠問道:“綰綰這一生過得快樂嗎?”
顧承遠望著綰綰的墓碑,臉上出現出少年的神情,“她過得很快樂,成親后我們隱居山野,再后來我們有了一個孩子,還有了孫子和孫女......念兒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我用盡全力護住元徹哥哥的一縷殘魂,這些年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在夢里我們過得很幸福。夢里我們也有了一個孩子,元徹哥哥給他取名叫蕭誓。夢醒了,我才明白為什么叫蕭誓,原來是消逝......”
“我想徹公子的意思是希望你能釋懷。”顧承遠忽而想到了什么,又問:“念兒你知道我此生最開心的一天是什么時候嗎?”
“應是和綰綰成親吧。”
他輕輕搖了搖頭,“與綰綰成親時你和徹公子已經出事了,我們已有心中掛礙。”
“那是什么時候?”
顧承遠望向遠方天際,眸光純粹而年輕,含笑道:“是在焚影聽學的時候,那時和你們初識不久。有一晚你我還有綰綰玥顏,我們四個喝醉了,就抱著徹公子不放,最后五個人就睡在了正殿上......那還是我人生第一次吃宵夜,第一次有朋友邀請,第一次醉酒......現在想來,一生最好的時光盡在其間了。”
以念忽得想起那日的情景,一抹笑意浮上唇邊,她轉眸看著綰綰的墓碑,悵然道:“我還記得第二天綰綰說要嫁給你,你竟答應了,沒想到一句玩笑話卻成一生的承諾,可惜沒能參加你們的婚禮。”
“......念兒,我大限已至,沒想到還能見到你,此生無憾了。”他的聲音越發孱弱,已現油盡燈枯之像。
“承遠!承遠你撐住!”以念驚懼的回眸,慌忙喚韓慕白,“大師兄!快救救承遠!”
“以念......”韓慕白有些為難,他早已算到今日是顧承遠大限之期。
但壽終正寢乃是凡人一生宿命,他也無力更改。
以念的眼淚無可抑制的滾落,她顫抖著想要施法,試圖挽留他的生命。
顧承遠艱難的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眼神開始渙散,好像看到了很遠的地方:
“不必了,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綰綰等我很久了,我也該去見她了。”
死亡的氣息逐漸漫上他的身軀,狂風刮過凋零的枝頭嘩嘩作響,像是黑白無常漸漸逼近的聲音,絕望再度叫囂著。
以念跪在他身前,慌亂的聲音已經不像是自己的了,凄聲道:“不要!你別走!玥兒走了,姒姬姐姐走了,綰綰走了,元徹哥哥也走了......現在連你也要走!為什么你們一個個都丟下我!你不要走!”
顧承遠勉力地綻出一如往昔從容的微笑,還是那樣澄澈不染一絲塵埃,柔聲道:“念兒,凡人生死也不過是平常事,你怎么到現在還看不開呢?”
以念慌亂地搖頭,周身顫抖著握住他蒼老干枯的手,“承遠,我們才剛剛見面,我還有好多好多話想和你說......你不要這樣殘忍的對我!”
韓慕白極力克制,淚水卻還是潸潸而下,“以念,讓承遠安心的走吧。”
顧承遠吃力抬手想要拭去她臉上的淚水,“別哭......下一世我們還會重逢的......我,綰綰,玥顏,姒姬,還有元徹,我們都會找到你和慕白的,你們要好好的活著,好好的等我們......”
言落,他的手輕輕地從以念臉上滑落,慢慢墜落......
他便那樣無聲無息地停泊在了這個初冬中,再無一縷氣息......
耳邊仿佛還有他清朗聲音徐徐來自身旁,“冥姑娘,你是承遠的第一個朋友。”
以念頹然地跪坐在地上,無聲哽咽,一層層的悲翻涌上心頭,酸楚不可遏止,最終失聲慟哭。
最后,他被安葬在了綰綰的墓碑旁。
回到玄霄,以念說想一個人呆一會,韓慕白有些不放心她,只好悄悄跟在身后。
以念來到忘滄崖邊,她站在崖邊瑟風之中。
舉首凡間,已無故人伴。
千萬柳絮,在不斷地飄飖飛旋,星星點點,浮浮沉沉。
崖邊風勁,吹得她一頭青絲散亂,衣袂翻飛。她緩緩朝崖邊走去,好似一只展翅蝴蝶。
遠處韓慕白大驚,以疾光之速向著她飛去,轉瞬她已被攔住。
他急道:“以念你在做什么?連你也要丟下我嗎!”
“師兄,你誤會了......”以念回過神來,她指了指崖邊盛放的夕顏,悵然一笑,“我只是見這片夕顏開得很好,想摘一朵。”
韓慕白還是放心不下,“我給你摘。”
他的指尖聚起一抹光亮,頃刻幾朵夕顏便出現在手中,他遞給以念,問道:“夠嗎?”
以念接過花,呆呆道:“夠了。”
韓慕白看著她的樣子,實在擔心,小心翼翼道:“你以后想要什么,要去哪里都跟師兄說。”
以念點了點頭,“嗯......”
頓一頓,繼而又道:“你放心,我就是跳下去,也不會死的......而且我答應過元徹哥哥,要好好活著,我會一直等他的。等他百年也好,千年也罷,只要我活著,就一直等他......”
以念的痛苦,他已承受了七十年,又怎會不知。
韓慕白輕輕嘆息,“以念,生死之事你如今還是看不開嗎?”
以念轉眸看向他蒼涼的眼眸,反問道:“大師兄,那你又看開了嗎?”
韓慕白騙不了她,更騙不了自己,終是搖了搖頭。
二人佇立在崖邊,放眼望向遠處天際,只見云卷蒼穹,一群白鶴翩躚飛過。
到處皆是云霧繚繞的一片,像蒙了一層暗色的紗,黯淡無光。
以念忽而向著崖邊高聲喊道:
“玥兒!綰綰!承遠!姒姬姐姐!元徹哥哥!......你們還好嗎?我和大師兄想念你們了!”
她清冽的聲音,回蕩在山崖之中久久。
卻再無回音。
韓慕白淡然笑了笑,將手舉過頭頂,道:“以念,伸手。”
以念有些不解地如他那般,將手舉了起來。
此時山間的風穿過指縫,帶來溫柔的觸感。
“你感覺到了嗎?”韓慕白閉目,淺笑道,“這是他們的回應......”
以念惘然地笑了,紅塵情愁,蒼茫歲月,仿佛都在這一笑之中,幻然劃過。
原來浮生,不過一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