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面,焚影的夜里卻看不見一顆星星,映著窗外逐漸清明的曉光,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清晨澄澈日光瑩透素錦窗紗,韓慕白從榻上起身,見一個人影在寢廂外伺立已久。
“韓公子,您醒了嗎?公子讓奴婢來伺候您的飲食起居。”姒姬聽著他起身的動靜,站在門外輕聲道。
韓慕白重傷初愈,還有些憔悴,回道:“我不需要人伺候,你退下吧。”
姒姬不敢離去,繼而在門外道:“韓公子,公子解了您的禁制,您今日要不要去看望一下冥姑娘。”
聽到這個消息,韓慕白倏而疾步寢廂門口,“以念她還好嗎?”
抬眸時,一抹極淺的藍色撞進眼簾,臉龐晶瑩,冷清柔婉。
他的心跳開始驟然加速,一點一滴,擲地有聲卻并不強烈。如同眼前女子的容顏一般,美貌卻不張揚,只讓人敞開心懷。
是她......
“是你......姑娘,你還記得我嗎?”他纖塵不染的眼中,忽而閃爍著動人的光芒。
明明是一張意氣風發的疏朗面容,可不知道為什么,姒姬卻從中看到了落索孤寂,一種和堅毅相伴的落寞。
這是十年前,她見過一面,就不曾忘卻的神情。
那一剎那,眼中忽然沁出了模糊的水汽,而心間的這份被壓制十年的悸動,忽而就在撞進他眼眸的這一刻,被再次撥動了。
她半晌才倉皇地逃開那道目光,低聲道:“韓公子......你我初次見面,您應該是認錯人了。”
他急道:“你忘了?十年前在玄霄后山,我因練功走火入魔,險些墜下山崖,是你救的我!”
姒姬清幽眼波緩緩漾入他的眸心,“韓公子,我從未到過玄霄,您認錯人了......”
四目相觸,一段沉默。
他剛毅的眉宇間暗含疑思與愁緒,思付些許后,轉為平靜道:“抱歉,錯將姑娘當做故人......我想去看望以念,還請姑娘帶路。”
姒姬輕輕頷首,轉身帶路將所有情緒收進心頭。
跟隨姒姬,韓慕白來到凝淵殿的寢殿。倚翠見到二人,示意他們輕聲,冥姑娘還在睡著。
韓慕白輕步至以念榻邊,見她眉頭緊鎖,神思深重。
有一個噩夢,在玥顏死后這些天,以念做了無數次,每每醒來,卻更為難過。
“玥兒,玥兒!”在一聲驚呼下,以念再次從噩夢中倏然驚醒。
韓慕白見她醒來,立刻上前扶住她的肩膀,安撫道:“以念,沒事了,沒事了......師兄在呢。”
“大師兄......大師兄!”以念見到韓慕白心中大痛,一把擁住他。
也許只有在韓慕白面前,她才能允許自己可以不那么堅強。這些天壓抑的情緒倏而爆發,靠在他懷中慟哭不已。
以念一時間在韓慕白的懷里哭得像個小孩,語不成句,哭訴道:“大師兄,玥兒死了......是顧昭容殺了她......蕭元徹他不讓我報仇......我殺不了顧昭容,怎么辦......”
韓慕白亦是心疼地將她緊緊抱在懷中,“師兄知道,師兄知道.....以念有師兄在,我一定幫你殺了顧昭容,為玥顏報仇。”
站在一旁的姒姬低垂眼眸,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最終還是選擇默默退下。
原本也只是兄妹之間的親密無間,可她并不知倆人感情,此刻倒有些誤會了。
不知哭了多久,以念才逐漸平靜下來。
“對了以念,聽說你有了身孕。你說你和元徹的孩子是該叫我舅舅還是大伯?我看還是叫舅舅好......”
韓慕白本想說點開心的事,分散些以念的注意力。
不料她卻苦笑,無限凄惶,打斷道:“假的,懷孕是假的,蕭元徹的好也是假的,唯有玥兒和青云的死是真的......”
韓慕白寬慰她道:“其實元徹他也并非是真的無藥可救,青云是鐘道殺的,他把青云的元神給我了,再過幾年就可以助他重塑人身。等元徹回來我們就按原計劃替他驅除心魔,他一定能恢復心性的。”
“嗯……大師兄你陪我去看看玥兒吧。”
“好。”
兩人來到后山,玥顏的墓前。
那個為她哭,為她笑的女孩,如今已經靜靜地躺在著一座冰冷的新墳之中。
以念伸手輕觸著墓碑上的字,細細碎碎地和韓慕白講著過去的事情。
在那些過去的歲月里,有大師兄,有玥兒,有青云,有元徹哥哥,不覺已是熱淚潸然。
許久后,夜深沉下來,她似乎也疲倦了,就靜靜地靠在韓慕白肩頭。
他身上仍是那樣干凈又青澀的氣息,是熟悉的冷檀香味,讓以念空洞的心有了些許的依靠。
韓慕白忽而想到今日再次見到的那位姑娘,遂問道:“以念,今日帶我來見你的那位姑娘,十年前在玄霄救過我。你可知她是誰?”
以念沉吟片刻,心中不欲多言。
照大師兄所言,姒姬十年前就出現在了玄霄,必然是鐘道派來的,那十年前的那次相救也有可能是刻意安排。
大師兄雖法力高強,卻一向心思單純,以念實在擔心這其中會是一場陰謀,會令他受到傷害。
見以念沉默,韓慕白追問道:“難道她不是普通的侍女?”
“她是姒姬。”
以念向他提起過姒姬的事情,卻來不及詳說,故而韓慕白并不知那晚姒姬與蕭元徹在醉仙樓的實情。
韓慕白聞言神色忽而落寞下來,猶自低聲道:“原來她就是姒姬......”
他的眼簾低垂,那種蕭瑟寂寥的神情再次攀上他的眉目,透著無邊的孤寂。
以念與他親如兄妹,又怎會看不透大師兄臉上這落寞之源。
心中暗嘆,她只有大師兄這一個親人了,她也絕不允許他再受到一點傷害了。
以念漠然望著蒼冷天際,那深灰的顏色像久病的人的臉,毫無生氣,“大師兄,我走不動了,你背我回去吧。”
韓慕白覺著以念終究還是孩童心性,寵溺地一笑,“都這么大了還撒嬌。”
說著將她背上背脊,慢慢地往回走去。
回到寢殿,她仍趴在韓慕白寬闊的背上,側眸望過去,姒姬已經站在門口等候多時。
見韓慕白背著以念,心中有些道不出的酸楚。
以念不動聲色地望了姒姬一眼,寢殿內的光線幽暗,沉香繚繞,華幕低垂。
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是那黑鴉般的睫毛下,似乎氤氳著落寞而柔軟的光。
“以念你好好休息,師兄明日再來看你。”韓慕白將以念放到榻上,溫言道。
見他要走,以念立刻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大師兄,你別走,我不想一個人呆著。”
“以念,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我留在這里多有不便,再說被蕭元徹那個醋壇子知道,估計又要生氣了,還是明日再來看你吧。”
以念放開手,眉頭一皺,委屈道:“玥兒走了,連你也要離開我......”
韓慕白拿她沒辦法,帶著融融笑意,輕輕摩挲著她的背脊,安慰道:“好了,好了,師兄留在這里陪著你。你別胡思亂想,等你恢復好,我們就幫元徹驅除心魔,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許是今日哭得太多,不消一盞茶的工夫,以念就睡著了。
韓慕白踱步殿外,卻見姒姬已經在地上鋪好了被褥,覆手于膝,意態嫻靜。
“姒姬姑娘,你早些回去休息吧,不必守在這里。”
“沒關系的,姒姬在這里小憩一會就好了......韓公子,冥姑娘她......”姒姬本想提醒韓慕白與以念應當保持些距離,卻實在有些說不出口。
韓慕白見她言語支吾,緊張道:“以念她......她是不是為難你了?”
她輕輕搖頭道:“冥姑娘不曾為難姒姬。”
他又道:“那元徹對你可好?”
她垂首恭謹,“公子對姒姬很好。”
他再道:“若是以念或是元徹欺負你,你一定要和我講,我幫你教訓他倆。”
姒姬瑩然而笑,輕輕一拘禮道:“嗯...多謝韓公子。”
“師兄,大師兄!”以念不見韓慕白,在殿內著急地喚道。
“以念醒了,我去看看她......”
“嗯。”
望著韓慕白轉身的背影,姒姬臉上不由得浮現出幾縷連自己都未曾發覺的笑意。
次日晨起,見姒姬還睡在外殿,以念輕輕喚著:“姒姬姑娘,姒姬?”
“冥...冥姑娘......”姒姬驚醒,抬眸間看起來有些憔悴,眼下有大片暗青的眼圈,應是一夜未曾安眠。
以念坐到她身邊,道:“大師兄見你還睡著,不忍打擾,就先回別院去了。”
“那姒姬也告退了。”姒姬磕了個頭,正欲退下。
姒姬似乎一向很怕她,這點讓以念也有些哭笑不得,難道自己看起來當真這般兇神惡煞?
以念拂了拂衣袖,幽幽道:“你會把大師兄昨晚留在我寢殿的事,告訴蕭元徹嗎?”
原本頗為平常的事情,被以念故意這么一說,倒是莫名平添了幾分曖昧之意。
她看得出來姒姬對大師兄并無惡意,甚至可能還頗有情意,可她不敢心存僥幸,只希望讓姒姬知難而退。
姒姬一時心亂如麻,垂目道:“姒姬不敢多嘴......”
以念放心的一笑道:“那就好......其實我心愛之人從始至終都是我大師兄,留在蕭元徹身邊只是冥淵安排罷了。”
姒姬聽后亦是驚疑到了頂點,“可是您與公子不是十年前就已有婚約了嗎?”
“那是因為......因為蕭元徹他趁我昏迷之際侵犯了我,木已成舟,玄霄紀律嚴明,所以才與他定下的婚約。大師兄也為了我這么多年不曾娶親,只為有天能與我長相廝守。”
以念心中暗道,這般誣蔑蕭元徹,也不知此刻他會不會打噴嚏。
姒姬胸中躁郁難言,心中愈發酸楚,激得眼眸酸澀,卻也只能裝作不在意道:“冥姑娘,您為何要與姒姬說這些?”
“我是擔心你天天對著大師兄會生出情愫......”以念說了半天,也就這句話是真的。
“冥姑娘,您多慮了.......”姒姬頓一頓,又忽而抬眸,神情堅毅而決絕,“冥姑娘,你若真的與韓公子兩情相悅,我愿助你們離開焚影。”
“啊?這個倒是不急,不急。”
以念捕捉到了姒姬眼中有和大師兄一樣,落寞而隱忍的光。
她的反應出乎自己的預料,以念甚至有些后悔編了個這么荒唐的謊話來騙她。
她與大師兄一樣,皆是心性單純之人。以念實在有些不忍心,也不再說下去,只隨意打發了她回去。
別院之中有疏落的風吹過,林花拂落,韓慕白執劍輕舞,凋落的花瓣縈繞在劍身,隨著他的身姿翻轉舞動。
正好瞧見姒姬盈盈而來,韓慕白將劍收回劍鞘之中,興沖沖地迎了上前,眸中盡是清亮的歡喜,“姒姬姑娘!”
姒姬卻只是恭敬地欠身行禮,道:“韓公子,有何吩咐?”
被這疏離一問,韓慕白有些尷尬地一頓,手中劍鞘都被他捏得出汗了。
“我...我想問問你,可要一起用膳?”
姒姬淡淡道:“這不合規矩。”
韓慕白垂下眉宇,滿腹愁緒化作良久的默默無聲。
仿佛時光都被膠凝住了,最終還是姒姬率先打破了這份沉默。
“韓公子,恕姒姬多言,趁公子尚未回來,您還是早些帶著冥姑娘離開焚影吧。”
韓慕白一頭霧水,“我為何要帶著以念離開呢?”
“難道韓公子對冥姑娘并無情意嗎?”
他以為姒姬說得情意,是情義,于是道:“以念永遠都是我最重要的人之一。”
姒姬聞言,努力壓抑著難過,那種難過,仿佛從靈魂底處彌漫出來。不知何時起,不知何時就以漫上心扉。
她別過頭,低聲道:“即是如此,您還是早做打算吧,否則公子回來了,就走不了了。”
他淺淺嘆息,“元徹入魔之后的確做了很多荒唐的事,可他畢竟與我情同手足,我和以念都不會棄他不顧的。”
姒姬心中頹然,她一向溫和沉靜,此刻的語氣卻顯得有些激動,“可冥姑娘的心里只有你啊!你與她已經錯過了十年,還要讓她等你多久呢?你真的想要遺憾終生嗎?”
韓慕白聽到此處,才驟然清明過來,驚愕道:“等等......你說我和以念?我和她?我......她都跟你說了些什么啊?”
她默然,只以眼角一縷瑩然淚光相應。
“韓公子,你不必隱瞞我,冥姑娘都與我說了,你與她兩情相悅只是因為......”
不等她說完,他就著急接口道:“兩情相悅?我和她?你不會相信了吧?”
他深吸一口氣,忍住沖去凝淵殿,掐死以念的沖動,又接著解釋道:
“我和元徹以念,我們三人都是孤兒,從小又一起長大,我一直都當他們是自己的弟弟妹妹。以念是我很重要的人沒錯,可那是手足之情!我一直都當她是我的親妹妹,而且還是一年之中,有半年都想掐死她的那種兄妹關系!”
見姒姬依舊沉默著,他還是擔心她不肯相信,抑制不住著急,一把握住她手腕,“我不知道以念為什么要騙你,你若不信,我這帶你去找她對峙!要不是因為玥顏死了,她悲痛過度,我真想現在就去掐死她......”
姒姬望著被他緊緊握住的手腕,“韓...韓公子......你......”她的眼簾輕輕垂了下去,像倦了的云朵,帶著紅霞漫上白凈的雙頰。
韓慕白倏而放開她的手腕,同是面若紅霞,“抱歉,我害怕你不相信我......是我唐突了。”
姒姬紅著臉,溫婉道:“無妨,姒姬相信韓公子......”
韓慕白這才長舒一口氣,他琥珀色雙眸有溫潤光澤,緩緩附上她紅瀾的容顏。
“我知道,十年前救我的人就是你。雖然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否認,也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可只要你不想說,我向你保證,沒有任何人可以逼你的。”
這一次,姒姬沒有否認。
原來十年前那個白衣如雪,眉目如畫的少年,撞進她心中,就不曾離去。
而這一次愿為你,偏離航道,任黑夜吞噬。
—————————————————————
作者有話說:墜落星空簡直是韓慕白和姒姬的主題曲啊
韓慕白:我終于也有機會像元徹一樣亂搞男女關系了……哭唧唧……
蕭元徹:(翻白眼)
道以念:你快回來~我一人承受不來~
蕭元徹:我馬上肥來惹,戲精cp不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