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后,安城的公義槚號送來今年的最后一批貨。一到冬天,冰雪封路,槚幫就休息了。岳平見到頭發花白的王掌拐帶著一隊槚幫向店鋪走來,忙出門迎接。
見槚幫里每個人的背架子里都疊放著高聳的槚包,手里拄著“丁丁拐”,慢吞吞地移步。岳平心里不禁發酸:自己的母親二十年前也是其中的一員,也背著沉重的槚包,也經過二山二水,才換取到微薄的收入。要什么樣的境遇,一個女人才會選擇這個危險的行當?娘當時有多絕望,才會把親生骨肉拱手讓人?
“岳掌柜,好久不見呀。”王掌拐打破了平靜,一張滄桑的臉上綻開堅毅的笑容。
岳平收住情緒,真誠地說:“一路辛苦了,快進屋休息吧。”
槚幫在店鋪的長條凳上卸下貨,泰福安排他們到旁邊的歇腳處休息,吩咐福興的伙計點貨、拆包。
岳平把王掌拐請進槚室聊天。王掌拐是公義槚號的老掌拐,公義是福興的獨家供貨商,王掌拐和岳平自然熟悉。
“老王,近來可好?”岳平習慣性地燒水煮槚,招待客人。
“好好好,托您的福,福興的銷路越來越好,我們公義的生意也越來越好做。”王掌拐樂呵呵地說。
當時,槚界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生產商和銷售商往往是一對一合作,不到萬不得已不打破這一局面。一是,因為槚葉的生產和制作差之毫厘,成品口味就會異以千里,一對一合作有助于保持口味和質量的穩定。二是,一對一合作能結成良好的關系,形成穩定的交情。抱團才能把生意做大。
“林掌柜(公義槚號掌柜)身體可好?”岳平問。
“好好好,我們掌柜常常念叨您,還請你去安城看看。你們福興要的貨今年比去年多,為了備不時之需,我們掌柜又開辟了槚田,還準備上馬一批西洋機器。”王掌拐邊大口喝槚,邊爽朗地說。
“給林掌柜回話,得空我一定去。”岳平呷著槚。
突然,岳平想起三娘說過,自己的生母所在槚幫的掌拐,下巴上有個黑疤,王掌拐是安城的老掌拐,有可能會認識這個人。
岳平放下槚杯:“老王,給你打聽個人。”
“誰?我在安城槚行待了四十年,幾乎沒有我不認識的人。”
“一個下巴有黑疤的掌拐。”
王掌拐想了一會兒,說,“你說的是不是老金鳳槚號的金掌拐?”
“他有多大年紀了,我打聽的這個人二十年前,就在當掌拐了。”
“他今年約莫五十多了。”
“那估計就是他了。”岳平一算年齡,對得上號。
“岳掌柜找他干嘛?他可是退隱江湖多年了。”
“我一朋友托我幫忙打聽。”岳平覺得此事眉目不清,暫時不易聲張,又問:“他怎么退隱江湖了呢?”
王掌拐嘆了口氣:“那老兄也是倒霉。五年前他押了一大批貨去康城,到飛越嶺時被人劫了,至今被誰劫走仍不清楚。讓老東家金鳳槚號損失了一大筆錢。后來就被東家給辭了。聽說他大病了一場,后就音訊全無了。不曉得死了沒有。”
當時,掌拐之所以成為掌拐,除了熟悉槚行規矩,還因為在黑白兩道有關系。一般槚包被劫,都事出有因,要么商業爭端,要么家族恩怨。槚包被劫后,掌拐都會靠其人脈關系打聽清楚,往往會斡旋商洽、紓解矛盾、物歸原主。但是,金掌拐這次被劫后居然打聽不到原委,這說明他的關系靠不住了,掌拐的位置自然也坐不住了。這也是金鳳槚號辭掉他的真正原因。
岳平聽完,心里有點失落:“現在就找不到他人了嗎?”
“反正我是好幾年沒聽到他的消息了。”王掌拐有些傷感,“我們這種人的命,都是一樣的。一個字苦。”
岳平給王掌拐倒滿槚,安慰這個頭發花白的老掌拐。
又坐了一會兒,王掌拐就謝過岳平,轉到歇腳處休息去了。
次日,王掌拐帶著槚幫,準備回安城。岳平差白虎同去安城,進一步打聽金掌拐的消息。
一路上,一隊人過黑風峽,渡大渡河,翻大相嶺。直到黃沙變成密林,干燥換成濕潤,遠山變成近丘。
到了安城,白虎和王掌拐一起回公義槚號,把岳平的問候帶給林豐衍(公義槚號的掌柜),并把來意告知林掌柜。林掌柜又派管家領著白虎到金鳳槚莊,并把白虎引見給了金鳳槚莊的管家。
聽到白虎是在打聽金掌拐的下落,金鳳槚莊管家說:“自從老金被辭后,就郁郁寡歡,聽說害了病。后又搬離了安城。現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們幾個老伙計說去看看他,問了半天也不知其下落呀。”
后白虎又到了金掌拐的原住址,多方打聽,還是沒有音訊。
話分兩頭。自從那日岳平和王福海爭端發生后,王福海一見岳平,就橫眉冷對,往日虛假的寒暄都省了。王福海把對福興的新仇舊恨加在一起,準備什么時候給這個小他二十多歲的“青疙瘩”一記狠報。兩家私下要好的伙計,也避嫌似的,不敢明面上過于熟絡。
那天過后,王福海對王芃芃下了令:以后別想著和那小子好,我們家和他們家勢不兩立!可是,思慕之情怎是說斷就斷!王芃芃每日在家里心煩意亂。
她天真地想著只要岳平給父親服個軟,他們的感情就有發展的可能。她把紫色的絹帕一角繞在手指上,又解開,反復多次,腦子里亂哄哄的,她想找個好方法,讓兩家的關系緩解一下。那只平日里愛撫的波斯貓趴在她腳邊,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著主人。
絹帕被王芃芃扔到桌上,她想了一個主意:不能去福興找岳平,被父親發現可不得了。那我就去岳平常去的地方堵他。
之前天天去福興找岳平,王芃芃知道岳平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去“快馬貨運”。她就換上漂亮的衫裙,去“快馬貨運”對面的西頓酒家等岳平。她找了二樓靠窗的位置,那里看出去視野最好,而且位置隱蔽,不會被過多的人發現。
等了兩天,她看到了福興的管家泰福,卻不見岳平。她越等心越煩,就叫酒來喝,慢慢成了習慣,一煩就喝酒。連續幾天,都醉醺醺地回家。王福海以為女兒借酒澆愁,正要訓斥一番,王芃芃謊稱和扎格喝酒去了。王福海一聽,就不說話了。因為康義多次來說親,女兒都不肯,現在竟然和扎格喝酒去了,看來和康義結親有戲。康城數一數二的槚號聯姻,對于王福海來說,是再好不過的事。
一日,在西頓酒家,王芃芃又喝得微醺,忽然驚喜地發現岳平往“快馬運途”來了。她急忙跑下樓,一把抓住岳平的衣袖。岳平被突如其來的一拉嚇了一跳,定神一看,見是王芃芃,頓時有些生氣。還沒等岳平說話,王芃芃借著酒勁拉拽,把瘦弱的岳平拉到了街角。
“王小姐,你干什么?”岳平甩開王芃芃的手。
“我好想你。”王芃芃情不自禁地吐出一句話,并把充滿酒氣的嘴唇靠向岳平。
岳平忙推開她,大聲說:“請你自重。”
“我愛你這么深?你為何這樣對我。”王芃芃急脾氣上來,伸手又抓住岳平的衣服,胳膊的力道把岳平朝墻上擠。
岳平性子外柔內剛,最討厭被人逼迫,脫口道:“我討厭你的自以為是。我從來沒喜歡過你,以后也不會喜歡你。”
“啪”。王芃芃一耳光,甩在岳平的臉上。
岳平怒火中燒,揚起手,又看到王芃芃眼里的淚光,于心不忍,壓住怒火道:“以后別再纏著我了,我們兩清了。”說完,甩開王芃芃的手,轉身走了。
王芃芃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
她也不知是怎么到家的。推開家門,看到王福海坐在廳堂里。之前街角的一幕,已被好事者傳到王福海的耳里。王福海聽后,十分惱怒,一直坐在廳堂里等女兒回來。
“你又去找那小子啦?你有沒有廉恥?”
“爹,您別說了。”王芃芃一路上忍住的眼淚奪眶而出,她跑進閨房放聲大哭。
王福海追到閨房樓下,聽到樓上傳出女兒撕心裂肺的哭聲,頓時心如刀割,嘴里恨恨地說:“岳平,你這壞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