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多早晚了你才來問?”柳嬤嬤冷笑道,“陪嫁的單子早過去了,臨時怎么添?”
“若是有不想去的姐姐,頂替也是可以的。”綺兒大著膽子,又加了一句,“這個荷包只是開個路,這些年綺兒攢下了不少體己,若是去得成太子府,全給了媽媽也無妨。”
“你的體己?還是三姑娘的體己?”
綺兒抬起頭笑道:“都一樣不是嗎?總之一定讓媽媽滿意。絡兒跟了老爺有不少日子了吧?肚子為何一直沒動靜,媽媽不想知道嗎?還有媽媽的小兒子,難道不需要多花點錢聘個好媳婦?”
別的也就罷了,絡兒的肚子戳中了柳嬤嬤的心事。自從她干女兒抬了姨娘后,也算恩寵不絕。美中不足的是,絡兒的肚子就是鼓不起來,叫柳嬤嬤焦慮不已。
“你意思其中有蹊蹺?”
綺兒拍了拍柳嬤嬤的手,轉身往回走:“綺兒言盡于此,其他的媽媽自己琢磨吧!”
柳嬤嬤暗自思忖,如果說絡兒身上有人做了手腳,那非夫人莫屬。可是當初夫人說得好好的,絡兒若是有幸生下一男半女,她也樂見其成,總不至于沒多久就變卦了吧?大爺如今都娶了妻了,難不成夫人還擔心庶子受寵,會對大爺造成威脅?
不過好在絡兒還年輕,這事可以放放再說。二姑娘的婚事迫在眉睫,眼下還是抓緊督促各處才是。
至于綺兒所托之事......柳嬤嬤捏了捏手中的荷包,回頭看著遮墨院緊閉的大門,隱隱有點心寒。
明汀蘭自小養在明夫人膝下,算是柳嬤嬤抱大的。這位三姑娘一向心性機敏,嘴又極甜。柳嬤嬤雖然知道明夫人因為葉姨娘而厭惡這孩子,但始終是自己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姑娘,她對明汀蘭多少有點香火情。
綺兒是三姑娘最信任的大丫鬟之一,這樣棄主的行徑實在是令她鄙夷,然而綺兒許的好處又實在豐厚,叫她動心不已。
她暗暗盤算,看夫人的意思,往后三姑娘是很難有機會出遮墨院了,綺兒另揀高枝似乎也情有可原。如果本就無隙可乘的話,她也只好死了這份貪念。但巧的是,嫁妝單上的四個陪嫁丫鬟中,還真有一個托了娘老子到處求情,絕不肯進那有去無回的太子府。
柳嬤嬤就好比瞌睡遇上了枕頭,拒絕的理由都找不出一個。
太子納妃趕上了雨天。
納側妃雖然不如迎娶太子妃那般鄭重其事,但日子也是經過欽天監測算的。不料那位德高望重的老神仙約莫一時走神,大婚當日雨水淅淅瀝瀝,好像是在為誰哭泣。
俗話說一層秋雨一層涼,連綿不斷的陰雨澆濕了裝點于明府內外的紅綃緋綢。柳嬤嬤踩著雙高底雨屐,前前后后到處奔忙,心情卻是極佳。
這日一早綺兒便交給她一個長約半尺的布袋子。柳嬤嬤解開抽繩一看,珠光寶氣撲面而來,喜得她低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傍晚時分,風漸漸大了。秋風吹散了雨云,天邊顯露出一層通紅的晚霞來。
明夫人趁著催妝的間隙同明晨曦道:“你看老天爺都給了好兆頭,你就別哭了。好好地過去服侍太子,好歹你們是相處過的,比旁人多了情分。”
那“旁人”自然指的是同一天進太子府的任良媛。明晨曦自從太子妃大婚那晚上見到翡翠鈴鐺后一直心神不寧,得知任笙歌過世后還高興了一回。誰知舊憂剛去,新愁又至。
“母親想簡單了,太子他素來喜新厭舊......”明晨曦今日打扮得十分隆重,珠翠綴滿了發髻。但她一張嬌俏喜人的粉面卻緊緊繃著,好像稍一松動,那盈眶的淚珠便會滾落下來。
“怪誰呢?誰叫你先讓他得了手去?”明夫人眼眶也紅了。當日女兒結了珠胎,她生怕傳出去,還借故打死了帛兒。
“進了府別把自己當成金尊玉貴的小姐,多奉承著太子妃,那才是你的主母。也別想著獨占太子,早日生個哥兒才是正經。”
豆大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慌得綈兒到處找帕子,明晨曦抽抽噎噎道:“要是當日不逼著我把那孩子打了,如今早都生下來了,就是現成的皇長孫。母親當初好狠的心,偏今天又提這茬。”
明夫人方才那話剛出口便后悔了,此時見明晨曦口不擇言,心里又痛又急。好在催妝曲樂又響了起來,周圍看熱鬧的女眷并沒主意這邊的動靜。
吹吹打打中,明晨曦終于上了太子府的轎輦。望著鋪陳了大半條街的儀仗逐漸遠去,明夫人捶了捶腰,同柳嬤嬤苦笑道:“年紀大了鬧不動了,好在總算了了兒女心事。”
“夫人哪里話,怎么就叫做老了?”柳嬤嬤扶著她慢慢往自得堂走,迎面撞見絡兒慌慌張張地往外趕。
“夫人,剛才三姑娘身邊的綾兒過來說,遮墨院招了賊,把三姑娘的首飾箱子給偷走了!”
柳嬤嬤臉色瞬間慘白,暗罵綺兒辦事不牢靠,偷點東西這么快就被發現了。她心虛地瞟了眼明夫人,對絡兒道:“三姑娘的性子你還不知道嗎?這樣的日子不鬧點事出來就不算完。”
“也是,平白的哪來那么多賊?縱然真有賊也偷不到蘭兒那里,難不成外邊的人會以為她是我們家的財主?”
“不如讓老奴去看著三姑娘,免得又出幺蛾子。”柳嬤嬤當然知道是怎么回事,那賊贓可都在她屋里。
明夫人疲憊地點點頭,道:“行,叫她老實點,往后有的是好日子。”
柳嬤嬤憐憫地搖了搖頭,夫人口中的“好日子”可不是一般人承受得起的。恐怕過了三朝,三姑娘又得被關起來了。
今夜的熱鬧與遮墨院毫無關系,天剛擦黑,偌大的三間正房就只亮了一盞燈。柳嬤嬤進去時,看到明汀蘭坐在堂屋中,抱著雙臂笑吟吟地瞧著她。
柳嬤嬤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似乎自投羅網了。
看她進了屋子,綾兒立即出去把門帶上。屋子里只剩了她們兩個,一個坐著一個站著,面面相覷了會兒。
沉默了許久,明汀蘭抬起眼。她的水靈靈的眸中閃過一絲凌厲,給那張天真稚趣的小臉抹上了一層陰沉。
“那些首飾,可還入得了媽媽的眼嗎?”
柳嬤嬤心中一寒,隱約有些頭緒。她咬咬牙道:“三姑娘是存心讓綺兒引我入彀的?”
“綺兒心大,我也不留她,那是她替我辦的最后一件事,所幸她辦得還不錯。往后她在太子府安身立命,死活都與我無關了。”
明汀蘭的聲音嬌脆中帶著涼意,回蕩在這空曠的屋子里。柳嬤嬤瞪著眼睛,好像看一個魔鬼一般地看著她,眼中滿是懼意。
她一向知道三姑娘人小鬼大,卻不曾想過她有這樣的心計。
“你這樣看著我做什么?你不知道為了能活下去,我連我生母的性命都是能謀害的嗎?”
明汀蘭的食指上轉著個圓環,在燭光中散發出一圈一圈的光暈。
“原來你不知道啊?”她掩著唇笑了會兒,道,“看樣子母親也不是什么都告訴你的嘛!哦,對了,她當然不會什么都說,她在絡兒的玉簪中夾帶藏紅花粉的事就沒告訴你是不是?”
柳嬤嬤雙腿一軟,坐到了地上。
前一樁事她當然是知道的,那晚三姑娘進那間后罩房的鑰匙還是她放在東廂房柜子上的。
她記得很清楚,那一夜桂花很香。她放了鑰匙后,照著夫人的吩咐跟著三姑娘到了后罩房。
二爺在里面,三姑娘便躲在門口偷聽。過了會兒,二爺出來鎖上門,又把鑰匙塞了回去。
三姑娘過了會兒才放重了腳步,假裝剛剛走過去。她坐在門口跟葉姨娘說了會兒話,站起來,從屋角搬了幾塊石頭。
她奇怪地看著她踩在石頭上,把頂上那扇小窗關上了,隨后坐在門外發呆。
柳嬤嬤站在樹后越來越困,不覺間便朦朧了過去。不知道過了多久,寂靜中的“吱呀”聲驚醒了她,她看到三姑娘站在門內,手中的銀簪子發出一道亮光。
遠遠地,地上躺著個人,她認出那是葉姨娘。三姑娘蹲下身,輕輕喊了聲“姨娘”,葉姨娘似乎睡熟了,一動不動。
銀光在漆黑的屋子中劃過,她看到那個瘦弱的身影用盡全力,往葉姨娘心口扎了下去!
“蘭兒,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她聽到葉姨娘呻吟了一聲,驚醒過來。柳嬤嬤覺得奇怪,葉姨娘當時雖然像是痛極了,但分明有機會出聲呼救。可她就只是那樣溫柔地問了一聲,隨后就再也不說話了。
三姑娘好像很害怕,她搖搖晃晃地跑出門沖入了樹林中。柳嬤嬤雖然也很怕,但她還是等了會兒,估摸著葉姨娘斷了氣,這才過去把門鎖上,拿了鑰匙回房。
柳嬤嬤目光驚疑不定,葉姨娘的事她壓在了心底,這輩子都不打算再提起來。可是絡兒的玉簪是怎么回事?
她知道絡兒有一只精美至極的玉簪,是絡兒抬姨娘后夫人賞的。那是碾玉坊出品的羊脂玉簪子,因為是夫人賞的體面,絡兒每天都戴著。
“碾玉坊的師傅手藝是真好啊,竟能把簪子掏空了,方便客人往里面裝東西。就連玉塞子都做得天衣無縫,只留了個細細的小孔。”
“你怎么知道的?胡說八道!”柳嬤嬤心里明白,三姑娘絕非胡說八道。
明汀蘭站起來走到她身邊,低下頭俯視著她:“因為我對別人的東西特別感興趣,比如別人的男人,我也很感興趣的。”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又咯咯咯笑了會兒,笑得淚花都出來了。柳嬤嬤怔然仰望著她,不明白笑得如此無邪的姑娘怎么會有那些陰詭心思?
“說罷,你想做什么?”柳嬤嬤嘆口氣,從地上爬起,拍了拍灰塵。
明汀蘭虛扶了一把,道:“也不是什么麻煩事,就是想請媽媽在這屋子里待一晚上。明日無論發生什么事,媽媽就咬定我一直與媽媽在一塊兒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