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重新回到福滿江客棧,住回了他立劍起誓的房間。
推開窗,余暉鋪灑了整片天空,云絮浸著殘光,任意東西。
庭下的桂花樹,正與霞光共舞。花開滿枝,簇簇金粟,都是世人癡念。片片綠葉,疏影婆娑,掃去了心上塵。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云絮散作風,吹滅余暉。明月上重樓,銀紗萬丈。萬物歸靜謐,花香襲人。
司南在窗前,守著昏時,心如止水。
“砰砰砰”,突兀的敲門聲,急促而有力,在空空的走廊上,回音不絕,刺耳得令人無法忽視。
“滾!”
剛敲門的小姑娘,怯生生站在樓梯口,一言不發望著古語,葡萄似的眼睛,浸滿了水霧,嘴角一撇,委屈得厲害。
古語坐在一樓,也被嚇了一跳。她從尹不狂口中,得知了今天的事情。猜到司南心情郁結,倒不曾想他脾氣這么大。古語牽起她的手輕聲哄道:“都是大哥哥的錯!亂撒氣!我們可愛的阿福,不生氣了好不好?”
她的雙頰似圓圓軟軟的糯米團,越看越討人喜歡,古語忍不住揉揉她緊繃的小臉逗她開心。
司南聽到聲音,打開門愣在了原地,古語是為他而來嗎?他忍不住這么想,卻又不敢親自問她。
他身姿挺拔,擋住了天光,垂下的陰影,如泰山壓頂,給人無盡的壓迫,暗涌著說不出的殺機。
“古姐姐,鬼……要吃我!”
江百福終于還是沒忍住,眼淚像豆子一樣往下掉,害怕得直往古語懷里躲。
“鬼?”古語輕笑,指尖撫過她的小發髻,“阿福不哭不哭,看姐姐給你變戲法,保證你今晚不再害怕。”
江百福聞言,啜泣聲驟然凝滯。
“看好了——”古語接過她擦淚的白手帕,對著天上的月亮捻起一角,手帕竟乘風向月宮飛去,眨眼間就不見了蹤影,“阿福想要手帕回來,可以對著月娘祈禱。”
江百福深信不疑,立即雙手合十,無比虔誠地閉眼許愿。月光忽地一暗,晚風拂面,等她再睜眼時,手帕已回到古語手上。
古語將手帕攏入掌心,手帕邊緣蜷曲,像小小曼陀羅花,在等待屬于它的盛放。
“你輕輕吹口氣,它就是你的了!”
江百福照做不誤后,那方手帕帶著涼意舒展地躺在古語手掌上。它像是攜了滿天的月光歸來,在夜色中綻放出溫柔的光芒,撫慰人心。
手帕之下,是月之精,是光之靈,白潤純凈,潤似凝脂。若是拿近細看,觀音衣袂飄飄,面容慈祥莊嚴。通身未見雕琢之工,像是自然天成的神像。
“這是天上最厲害的神仙,她碰到有緣人就會下凡,救苦救難。以后有她在你身邊,阿福什么都不用怕。”
江百福愛不釋手,翻來覆去地看:“我要給阿爹阿娘也看一看!”
司南望著她雀躍的背影,心里陡然生出幾分酸意:
“圣僧的徒弟慣會哄人,那玉買十家客棧都有余。”
“你看那朵云是什么?”月光爬上樓階,古語盯著天邊徘徊的云影出神。
“云除了是云,還能是什么?”
司南只能看到團團夜色浮動,古語伸手虛空勾出云影輪廓,盤腿而坐,雙手合十,有點像他在寺里見過的和尚,但這“和尚”是誰,他實在無甚頭緒。
他還想仔細看時,那團云卻隨風而散,融入了無邊夜色。而原本隱身云霧的“明月”,突然清晰了起來,他忍不住伸手觸碰。
當點點涼意,透過指尖,襲至心頭,他驚喜地朝古語看去。
古語手指微動,那“明月”轉過身來,露出了本來面目。它體態豐腴,尤其是肚子,圓滾滾的,似乎裝了世間萬物,他與佛祖的圣潔不同,他的臉上盡是歡喜,笑得嘴都合不攏,讓人見之忘憂。
“滿天神佛在上,我最喜歡‘笑口佛’,世人有諸般煩惱,在他眼里,諸事皆付笑談中。希望你日日無憂,歲歲常歡喜。”
司南不信神明,聽她談神說佛時,心里止不住地歡喜,一笑如彌勒佛相。
“神若有知,可明我心。佛若有靈,護你無憂。你無憂,我自歡喜。”司南接過美玉,反系在古語頸上,“千金難買開懷笑”,她才最該多笑一笑。
他靠得很近,古語甚至都能聽見他的心跳聲,俯仰之間全是他身上的酒氣。
許是夜色太深,他摸索著系得極慢,還扯掉她好幾根頭發。
古語摸著滿頭青絲,無比心疼,一把推開始作俑者,瞪著他,滿臉怨氣:“你知道養發有多辛苦嗎?我每天掉發已經很多很多了,你還雪上加霜!”
司南抿緊了嘴,撫著她愛惜的頭發,努力忍住不笑出聲來。
古語氣呼呼地退半步,主動拉開與他的距離,卻忘了自己站的是樓梯,一腳踩空,整個人往后仰去。幸好她眼疾手快,抓住身側扶手,才站穩身子,沒摔到樓下去。
月色朦朧,客棧里也沒點燈。
司南聽到動靜,心慌得厲害:
“有沒有扭到手?有沒有崴到腳?有沒有磕到哪里?”
她冒冒失失的,總是不讓人省心。
“這里太暗了,我什么都看不清,石莊主能否點盞燈?”眼前的事物,不知何時,皆隱身黑霧中。古語不辨方向,不敢擅動,也開始心慌。
這突然而來的“失明”,是舊疾復發還是天色如此,她一時無法確認。她太害怕是前者,心里偏還留一絲僥幸,木木地坐在臺階上,等那絲光亮重現。
“你是不是沒用藥?”
整個客棧靜極了,靜到她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靜到只剩他的酒氣流轉。
司南心中無名火起,臉色又冷了下來,陰沉得想要殺人。
她在竹林休養時,服過藥總是嗜睡,一旦停藥,腿腳乏力,越想維持清醒,身體就越遭罪。或目不能視,或耳不能聞,或舉手抬足,每一下都痛到近似斷骨重續。
司南沒有聽她的話點燈,而是抱起坐在臺階上的她。古語此刻受病痛折磨,眼前人的輪廓與記憶中的眉眼重合,她已分不清虛實,對著他,笑得釋然又慘淡:
“石叔,我是不是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