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珩親自帶尹不狂到正廳,殷勤得司南以為看錯了人。他最愛廬山云霧茶,平時自己都舍不得喝,此刻卻大方邀人同飲。
“神醫之名,如雷貫耳,今得相見,獨一不勝歡喜。先前神醫好心,不辭辛勞,救了舍弟,于我江家有大恩,今日多有怠慢,愿奉千金,全當賠罪。”
江珩是從小被人服侍慣的,此次上茶卻沒有假手于人。
溫杯、投茶、醒茶、沖泡、出湯、分茶,每一步都很仔細,看得人賞心悅目。
“獨一公子謬贊,尹某不過是盡醫者本分。說起怠慢,也是我二人來得倉促,未曾提前告知,便貿貿然上門,著實失禮。”
尹不狂收斂傲氣后,活脫脫儒雅公子相。
這倆人什么脾性,司南是最清楚的。江珩凡事錙銖必較,尹不狂的冷傲傳遍江湖。
眼下兩人一唱一和,一個揮金如土,一個和顏悅色,不知在搞什么名堂。連著面前兩杯茶盞,都明顯有所不同。
一杯湯色淺綠明亮,一杯水色透明見底。
一杯氣味幽香,一杯淡而無味。
他們兩個相談甚歡,司南被干晾在一邊,根本插不上話,如坐針氈。
都怪江衍那小子,騙人不眨眼,害他白跑這一趟。司南心氣兒不順,搶過江珩手里的茶壺,給自己重新倒了茶。
一杯接一杯,如牛嚼牡丹,不解其味,卻解氣得很。
飲茶后他心情舒爽很多,身上的疲憊也一掃而光。司南毫不客氣地當面“順走”剩下的茶葉,江珩盯著他突然鼓起來的衣袖挑明道:
“令妹那里,我已著人送去,你不必多此一舉。”
“好茶人人都喜歡。”
面具雖說遮住半張臉,溫柔的語氣再明顯不過。這茶是給古語的,尹不狂了然于心,沒點破他的心思,只是一味低頭品茶。
“古語?”江珩一語道破,撞上司南想殺人的眼神,硬著頭皮繼續道,“你為了她差點殺了我弟弟,我不該知道誰是那禍水嗎?她讓你臉上天天綁著破鐵片,我不能知道她姓甚名誰嗎?”
“你打聽到了什么?”
“山雨欲來風滿樓”,桌上的壓抑、緊張感越來越重,尹不狂忍不住壓低呼吸,豎起耳朵仔細聽,唯恐漏聽關鍵字。
“聽聞她在皇宮時,頗得公主歡心,與之形影不離,日同食,夜共寢。后來她不知何故,被趕出皇宮,寄居相國寺。相國寺不收女子,她破例成了圣僧弟子,難道你不覺得奇怪嗎?去上香的百姓說她行為不檢,與寺里那群和尚個個關系匪淺,你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嗎?她下山搖身一變,又成了明月郡主,紀王對她青睞有加,背后誰知道有什么,你何必非要去蹚這渾水?”
“舌上有龍泉,殺人不見血”,這流言蜚語,著實害人不淺。這長篇大論的質問,尹不狂聽得是瞠目結舌,頻頻搖頭。若非與古語早就相識,這說書般的精彩情節,他幾乎都要信以為真。
挑剔的眼神,刻薄的言語,刺耳又扎心,司南幾次想打斷,但都克制著忍下了。若是古語親耳聽到這些,只怕他會收不住自己的劍。
司南不知她前事,無從為她辨虛實。只知她待人極冷漠,拒人千里,固執且隨心,還是“寧為玉碎”的性子,要她行違心之事,只怕是萬萬不能。
司南給自己倒了杯熱茶,茶入喉,余味甘甜,平復翻涌的心緒后道:
“你既找人打聽那日客棧的事,就應該很清楚她什么都沒做。出手傷江多余的人是我,她知道后為此事自責不已,這才為他專門請尹大夫走一趟。江多余說你命懸一線,親自到竹林求人救你。可他怎么可能請得動狂醫?你以為尹大夫為何登你江府的門。你們受著她的好意,還要往她身上踩一腳,不覺得自己很卑劣嗎?你信你聽到的,我信我看到的。她如果如你所說,行事齷齪,不會多次命懸一線,更不會百病叢生。她如果如你所說,事事算計,盡可以利用我,可她沒有。都以為她走的是歪門邪道,可我看得分明,她選的那條路荊棘叢生,虎狼環飼,但她勇往直前,走得坦坦蕩蕩。獨一所言,我一字不信。我們多年交情,我知你為人,不與你計較,但惟這一次。你若再出口傷她,休怪我不念情義。江多余的事,當日是我魯莽,你生氣是應該的,你怎么撒氣,我都會受著。”
江珩靜靜聽完,原先的和善消失了,這才說出本來目的:
“我不過三言兩語,古語她毫發無傷,你就氣得找我拼命。江衍是我弟弟,你削他耳朵時,想過退一步嗎?她自責是因為她還有良心,她求醫是在彌補你的過錯,你呢?時至今日你還振振有詞,我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尚留了三分余地,沒說更難聽的話。你傷我家人,你也為人兄長,相信更能明白我。別再欺負江衍,否則你護著的人,也不會好過。”
司南心里像被重重打了一拳,身上看不出傷卻憋屈得厲害。
江珩所有的一反常態,他此時才想明白。開始晾著他,后來激怒他,都是為了江多余,報復他當時的沖動。
江珩體弱,今日多費神,嘴唇都開始青紫,茶盞上的十指尖,都化作半透明的玉色。
司南皺眉長嘆:“獨一,我們之間,何至于此!”
彎彎繞繞的事想多了頭疼,他此刻只想找地方喝個痛快,一醉解千愁。
司南走后,江珩坐在那里,默然良久,多了茫然:
“我做錯了嗎?”
尹不狂專心診脈,萬語千言,都止于唇舌,留他一人沉思。
敢造相國寺的謠,那些和尚個個不是省油的燈。紀王知道有人欺負他的小徒弟,暴風雨大概會來得更猛烈些吧。尹不狂決定換種方式,告訴江珩他想知道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