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塔云珠斂衽下拜，緩緩抬起頭來，耶律策面上波瀾不驚，正俯視她秀逸的面容。十二年前，這張臉是他在那間暗無天日的木屋，從破洞口窺視到的第一張面孔。

　　她是蚩木大巫師的掌上明珠，是太子的干妹妹，云珠郡主。

　　她似乎自小就膽識過人，同伴攔住她不許靠近木屋，還恐嚇她：“郡主，大伯們說了，這里用鐵鎖鏈關了一頭狼人獸，會吃人的，你不怕嗎？”

　　她瞅著那破洞，回過頭搖著小胖手對同伴說：“不怕，他不是狼人獸，你們看，這是一對人眼睛呢。”

　　那幾個同伴嚇得灰溜溜逃了……但云珠留了下來。

　　她從衣兜里掏出一塊被自己咬得剩了半塊的點心，對木屋里的那雙眼睛說：“我有羊酪糕，是我阿娘做的，你要吃嗎？”

　　洞口的那雙眼睛眨了眨，沒有說話，她胖墩墩的身子彎成球，用小胖手從門縫底下塞進來那半塊羊酪糕……

　　……

　　“云珠自小就知道與別的女兒家不同命。爹爹是大巫師，為追隨太子殿下，不惜將十二歲的我送到中原布諜。可爹爹并不明白，我答應來卻不是為著太子殿下。”她將目光移向耶律策，他的臉上卻無半點驚瀾。

　　“你有不輸男兒之志，我自然也知道。但你這是擅自行動，勢必會亂大局。蚩木有蚩木的規矩，太子府有太子府的規矩，再說，大哥亦是不放心你，否則，是不會派我南下中原的。”他的聲音冷冷的，是勸導更是命令，他伸出一只手來，示意她起身。

　　云珠看著朝她伸下來的這只手，又看了看這張從來公事公辦的臉，方才心中的那一抹堅硬和一絲柔軟瞬間就塌了，冷笑自己實在太傻，倔強地移開身子，自行站起身來。

　　“計劃內的事情，我自會交代妥善；計劃之外的事情，我也一力負責到底，不會給小王爺和太子殿下添麻煩。昨夜我已將風聲放出，近來他們便不會貿然行動。再說，眼下淮宋跟嶺南兩國聯姻大事在即，這幫迂懦人臣自然是不敢妄生枝節的。”

　　“云珠，不是本王和太子不信你，而是這里頭兇險萬分，如今父皇病重，其他四部以荀泥部為首都虎視眈眈盯著太子府，大巫師也是寢食難安……如今南下請兵，是伺機而動，不可有半分差池。”

　　她顯然不想再聽他說這些，快速整肅好自己的心緒，恢復從容面目，只一雙美目微風掠過一般看了看他，聲調卻十分鏗鏘，一如這八年走來的排兵布陣從容果決：“嶺南皇帝使清微派一高僧向淮宋帝呈三奇經書，藏書禮大典不日舉行，聽爹爹……大巫師說過，得其經書者，不僅能得不計其數的金銀財寶，更能召喚武皇暗部，屆時中原武林人士也必為我們所用。”

　　耶律策靜默地看了她一會兒，原來她從一開始，打的便是三奇經書的主意……

　　卜塔云珠忽略掉他這道目光，幽幽道：“等等吧，小王爺自會知道。”

　　……

　　徐老頭兒的話很管用，雖然韜光養晦多年，但當年在翰林院時跟寧王的關系一定很鐵。不僅能求得寧王府全力協作，還能準許她們親自客串捉兇……只是，暹月不大想見那個三世郎秦穆。

　　就算世上女子能將他夸得天上有地上無，只要他跟梁暹星相關，她就不會再多看一眼。

　　不過今天她們被寧王府的張媽媽帶去了王府后院，選募仆從的臺子已經搭好了，上邊筆墨紙硯、印泥、茶盞一應俱全，還另遣了三個老媽子聽候吩咐。王府里的男子向來是不管內院之事，也不會往這邊來的。

　　暹月戴了頂幃帽，安安心心在長幾前坐下，青蘿開始研墨。

　　她轉頭對做小廝打扮的鳳顏道：“鳳顏你靠著木柱子后邊站吧，若你見著了那婆子，就搖搖手中鈴鐺。”

　　鳳顏應了一聲，自站去柱子后邊，把頭埋得略低一些。

　　張媽媽又來道：“已按照貴人吩咐，叫人早上在院門口貼了榜文，在巷口也叫人派發了些示文。”

　　“有勞張媽媽了。”

　　“貴人哪里的話，王爺王妃吩咐過的，貴人之言如同主令，今日只管依照貴人要求辦事。”

　　府里管事的并不曉得此次來主內事的居然是當今圣上的金枝玉葉。這些也一并是暹月懇請徐老頭兒幫忙時交代下去的，總不好叫王府里的下人們撒不開手做事吧，故而就只說是官家給的恩澤，叫后宮里的女官協助老王妃而已。

　　老人們起先是莫名其妙了一陣，但看近些日子，老王妃在府中多有操持，身子的確越發虛弱，而當今天家以仁愛為政，對老臣子多有體恤，便又都覺得面上很有光彩，在貴人面前，自然就一切配合。

　　暹月透著薄紗看不大清，但隱隱約約能夠聽到門口嘰里咕嚕的議論聲音，也能見模糊的人影聳動。隨著張媽媽一聲：“啟。”后院大門前攔著的人便將擋木放開。

　　守門的小哥維護秩序：“誒誒誒，都排好了排好了……若不規矩的，便一棒子打了去。都給我老實點。”

　　暹月不禁有些失笑，眼前場景竟然跟她當年在人才市場搞招聘會的場景有些相似。

　　第一個入場的婦人生得也算清秀，只是諂媚笑容底下蓋不住那一絲絲的尖酸霸道，見慣了四姐姐她們宮里的，暹月便想，這位極有可能是個厲害的。只見她一手托著一個十來歲的孩童，左手邊的是個女童，右手邊的是個男童，兩個孩子雙眼怯生生的，小女孩一直在試圖掙脫婦人的手，這婦人回看了她一眼，用手拽緊了她一些，誰知小姑娘竟哇的一聲哭起來。婦人一邊賠著不是，一邊又去撲打女孩。小男孩見狀，用身子擋開了那婦人，護著那女孩道：“姐姐不哭，有我在，別怕。等會兒有了錢，我給你買包子吃。”

　　看到這一幕，暹月心中十分不忍。上輩子她家世清貧，還有一個同胞弟弟，為了生存，父母親也差點將她賣給了別人，好在被外婆護住了，帶著她去鄉下投靠了舅舅好幾年，才能有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

　　暹月看了青蘿一眼，示意她開始起筆問詢記錄。

　　誰知不等青蘿開口，那婦人竟賣起乖來了：“秦娘子，我可是一早就候著了，這兩個小驢子模樣好，有聰明勁，有好幾戶人都在等著要呢！可我看著王府……”

　　秦娘子？這稱呼，差點沒叫暹月噴茶，只聽青蘿已經坐不住：“呸，什么秦娘子！我家姑娘是宮里來這府上的貴人，你也不看看自己身份，憑口在這兒不識相的亂叫！”青蘿語聲氣憤，若上達天聽，只怕星月宮的都得倒霉……“來人，將這老婦請出去！”

　　此時幃帽中傳來一聲輕輕的咳嗽：“先等一下！”

　　那婦人見這陣勢自然縮著脖子不敢再妄言亂支聲的了。

　　只聽幃帽里又傳來一聲極清麗的嗓音問道：“這孩子是你家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