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是最純潔，同時也最能凝結憂傷的晶瑩。六點十分的朝陽慵懶的伏在東山頭上，不愿前進。昨夜驟雨留下遍地坑洼，曙光興奮的于其上跳蕩。

　　小家伙掛在眼角的那滴淚，配合它微揚的嘴角，竟是不知那滴淚是來自它的，還是屬于那些早已避匿積云的半籠星火的。

　　朝陽靜默，立于山巔，觀遍桑田。

　　坑洼落魄，困于地面，吻盡光線。

　　也許只是彈指間，也許消磨千萬年。淚不清楚自己從何而來，為何而來，它也難曉自己將何去何從。

　　但它卻懂，于是它脫離生養的淚泉，借清風隨清河賞青景，像是初出茅廬的少年，也若斷了乳源的牛犢，對這繁華盛世十分贊嘆。

　　它隨歡喜肆意遨游，也因好奇四處奔走。然而，正是它饒有興致之時，它忽而撞入一方齒唇，抱怨還未出口，便就此入了舌間，入了心田。

　　終究是化為甘與甜，回蕩齒間，撥動心弦。失敗自知那不是蜜，那是眼淚，小家伙流的甜甜的眼淚。它如何知？因為它癡。

　　洶涌的急流依舊洶涌，迷茫的眼神卻不再迷茫。它用來開膛破肚的利器，此刻拼盡全力朝眼淚源處飛去。只是為了把那個想要化星的傻瓜，帶回地面，帶回世間。

　　水藍的星眸，被攪動而沉浮不定的河沙傷蝕，它仍瞪大眼瞳，如同黃土間縱沒不俗的兩顆寶石。吸進腹內的氣將宣告枯竭，腦海陡然劃過一道念頭，那是浮上換氣的念頭。

　　“哼，要是那么做了，小家伙，就再也不能赴約，也不能和我盡覽這繁華世間了。”

　　心中陡然涌起莫名的情緒，這股情緒不知何起，卻輕易抹殺了貪生的想法。這情緒可導向力挽狂瀾，但也會將它推入無底深淵。

　　可是，縱是深淵，它仍隨心而動，只顧向前，為了回到它身邊，為了那句遲到的道歉，為了那夜許定三生的誓言。若是誤入了深淵，無妨，不悔，那又是一個嶄新的世間。

　　“小家伙，你這小可愛傻頭傻腦的，那年下一場好雪，那是個溫暖的冬天，我有幸和你遇見。”

　　“我詫異的看著你向我跑來的雪白而瘦弱的身影，還有那句話的不夠清醒，以及一個擅自的決定，此后我再不是孤單獨行，每時每刻都有你善意的叮嚀，恍然間，我才知你，你是我情知所起，命中注定。”

　　“所以，我才不會放任你去天際化星。世間還有那么美好的東西，正待你我執手覽盡。朝陽灑下萬千輝金，如此美景，無你就沒勁。”

　　“我沒有和你一起，你不許孤身前行！”

　　大家伙眼神愈發堅定，下一刻狂喜便在眸子跳蕩，它終是看見了一片枯黃憂郁的水里，終有一抹潔白的身影似若翩翩雪花在此穿行。

　　大家伙朝那抹身影沖去，火速趕到小家伙的身旁，前爪將小家伙攬入懷中，余下的三腿奮力朝上游去，抗衡這滔滔急流。

　　河面鋪滿滿容碎金，此時河水奔的湍急，趕去赴大海的約定。這一刻與上一刻原本盡同，卻因冒出兩個可愛的頭從此不再歸于平庸。

　　攪了憩息的浮光，浮光躍的倉皇，不滿的竄到它的身上，做無聲的憤怒。

　　大家伙卻毫不理會它們的抱怨，它飛快的朝岸邊游去，將小家伙輕輕的放于干燥的地面，同時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擠壓小家伙的胸腔，直到小家伙將腹內殘留的水盡數吐出，緊閉的眸子放松了不少，呼吸一大口氣，幽藍的眼瞳才消減一分焦急。

　　它前去樹林收集如山的落葉，每一片都用心抖落其上慵懶的露珠，抖去這一夜的凄冷和早夏的寒意。將落葉鋪在小家伙身上，如同為它蓋上一層溫暖的斑斕絮被。直鋪滿小家伙嬌弱的身軀，堵住所有細微的縫隙，讓寒氣無處可擊。

　　小家伙呼吸輕柔許多，它入了一場夢，不停的重復著一句話，小爪也揮舞著，不知想要留一簾清風，還是摘一籠星子。

　　“敗……敗，別走……”

　　原來，它不想收清風陶然，也不想藏星子吟賞，它從來只想在最無助的時候，能有一只寬厚而有力的指掌，伸出來，牽住它。它亂揮的指爪，是那么驚惶，它渴望，失敗能在它身旁，用溫柔安撫慌張。

　　“傻瓜，我在。”

　　大家伙的一只大掌，猛的牽住小家伙纖弱的小掌，小家伙揮舞的雙掌也緊緊抓住大家伙的紙掌，臉龐漸趨平靜，一抹微笑蕩漾了嘴角。

　　“敗……敗，謝謝。”

　　朝陽瞧見此景，沉醉的將暖意奉獻四方。晨光望見此景，竟也癡迷的不肯挪步。殘云一瞥此景，棉白的面孔陶醉而羞澀的染上緋紅。世間皆靜，緣是此情。

　　“傻瓜，不用客氣。”

　　失敗的臉顏殘留的淡淡爪痕，沐著熠芒，配合上揚的嘴角，是那么威風凜凜，又那么溫柔至極。

　　此后，山水仍并行。

　　不知幾時，小家伙從濃睡蘇醒，頭難免生痛。它的指爪習慣的朝額頭撫去，才覺察自己的前爪已和另一只寬厚的指掌緊緊相牽，像是本來就生長在一起。

　　它黯淡的眼神盛滿凄然的暮色，卻在目光所及處“呼”的點燃，燃成黑暗退卻的黎明。心中一分吃驚九分癡情，欲動的雙掌終敵不過那頭傳來的溫暖與厚重。

　　大家伙就緊靠著它，一夜的急行，一早的救命，早已令這位向以堅強著稱的伙伴疲憊不堪。或許是看著陷入酣睡的自己，或許是望見瑰麗的晨曦，或許是一瞥浴青的山脊，它這一刻得到真正的放松。

　　它靠著小家伙，挨的很近很近。

　　它的指爪牽著小家伙，握的很緊很緊。

　　它的心記著小家伙，戀的很沉很沉。

　　它趴伏于地，頸首低昂，幽眸輕閉，竟是悄然入夢忘醒。但只要緊握的小家伙的手有些許抖動，它都能很快清醒，用前掌撫摸它的棉毛，也安撫它驚恐的心靈。

　　“失敗，這一次，又是你救的我。”

　　“謝謝。”

　　“你未讓我奔冥，不許我化星。那，從此以后，你便是我命。”

　　“星星白天濃睡不出來，若是化星離開，只能見到你晚上獨賞孤景想念而發呆，你知道，我會心疼，很心疼，只能在晚上見面，只能隔岸觀火冷視難言，卻不能到你身旁相親相愛。所以，我還是不能就這么輕易說拜拜。這世間縱萬般無趣，可有你在，便是溫柔以待。”

　　“我不想看著你為我憔悴難過，緣此，終生不離開。”

　　小家伙輕吻一下大家伙的額頭，它故作鎮靜，卻不曾想兩靨的蒼白迅速點染成緋紅的心動，將它內心的嬌羞暴露無遺。

　　它梳好大家伙紛亂的鬃毫，一遍又一遍的梳，就像大家伙在它冷透的軀體上將落葉一層又一層的鋪。

　　它的右掌被大家伙牽著，為了不攪了大家伙的清夢，余下的左掌將散亂的落葉攬在懷里，而后輕手輕腳的將落葉盡數蓋在大家伙身上。

　　一次次的重復這個動作，它的臂膀不免酸痛，可換來的是落葉鋪滿了大家伙瘦削而冰寒的軀體，看著大家伙嘴角微揚，小家伙不知為何竟覺臉頰滾燙。

　　大家伙醒來，已值午時。

　　它撐開疲憊的雙眸，看烈日當天，看浮云懶散，看明空水藍。

　　目光下移，它看枯葉的鋪滿，看流水的浪尖，看山林的青顏。

　　恍然間，它的目光走了幾步，便看雪白的綿軟，烏黑的眉眼，粉紅的小臉。

　　它的目光便再也走不動路了。

　　“大家伙，你醒了吖。”

　　那有著雪白綿軟的皮毛，烏黑小巧的眉眼，緋紅若桃的小臉的靈物，正安靜的趴在它旁邊，它的小掌還在大家伙緊握的大掌里面。

　　似是有些許羞澀，它的聲音至柔極輕，像是風愛撫樹葉的唦唦私語，又如溪拍打卵石的淙淙歡唱，恍若誰家嬌俏婀娜的姑娘，總“在水一方”惹人盼望思量。

　　“謝謝！小家伙。”

　　望卻鋪滿全身的落葉，孤狼竟覺淚濕眼眶。千言萬語化成感謝一句，恰如千頭萬緒不敵心念愛你。

　　“敗……敗，其實，我是一只很沒用的兔子，又懦弱又逃避，每次跌倒，都有你的扶持；每次受傷，都有你的呵護；每次哭泣，都有你的陪伴。整個世界都不及你你眼底藏著的滿目溫柔。

　　我卻總是為你增添煩惱，那個時候，大家伙若是任我化星，或許此后負擔就減輕了許多。對不起，又被大家伙救了一次呢。”

　　小家伙露出黯然的笑，烏眸低垂，還有幾根血絲爬過，寫滿疲憊與慘淡。

　　“小家伙，你還記得那個約定嘛？”

　　孤狼善用冷漠與殘忍偽裝自己的脆弱與受傷，然而當善良作天使的手一雙，揭去冰冷的面具，你見著的會是一個滿顏瘡傷涕泗橫流的少年模樣。

　　每只狼骨子里都透出暴虐與兇殘。

　　每只狼心房處都藏著溫柔與良善。

　　狼退卻反犬旁，便從了良。

　　孤狼有一個致命的習性，那便是選擇性記憶。有時經歷一場慘烈的廝殺搏斗，它會獨自躺進芬芳，默默撫平創傷，嗜血的紅眸如早霧般遇見美好便消散不見。它臥聽花叢芳香的柔曲，悠揚清爽直抵肺腑。它的眼神還是當初的少年。

　　它善忘記慘痛，卻因為小兔子的天真跌跌撞撞闖進心房，并在游覽過后留下滿心沉醉的余香。這個受了其它一點好的笨蛋，便用一輩子的關懷真誠償還。

　　而這，便足夠將它拉入現實的深淵，卻將它送上了圣潔的天堂。

　　“那是個有無數顆閃亮而瑰麗忿明星的夜晚。”

　　小家伙至今仍想念那個足以銘記余生的場景。那是現實中不會存在，夢幻的星海有如童話的時刻。

　　那天發生了對這個世界微不足道的兩件小事：一個是晚暮下了一場急雨，穿林打葉有如奏曲。

　　另一個，便是一位獵物第一次像它朝夕相伴的獵者，定下三生約。

　　對于紅塵，我們所做的事的確渺小的連歷史長河的一絲波瀾都無法激起，但至少我曾為改變我的歷史作出努力，歷經數十載風雨，依然能被后人銘記，無悔。

　　它們許下的這個承諾，改變了它們的余生，也改變了它們的歷史。

　　“滿眼都是星星的你認真的跟我許下這個看來不大成熟的誓言，我將三生的羈絆與你成全。小家伙，余生路漫漫，定下的契約便是打上的情結，需要三世才得解。你將我的生活打上情結，若不能用三生陪我解開，我才不會放你去化星。”

　　小家伙慘淡的眸子忽而泛起一絲明亮，已經宣告枯竭的淚泉不知何時，又再度泉涌奔流。原來是自己太幼稚，總把大家伙的溫柔誤。

　　“大家伙，能告訴如此關心我的原因嘛？”小家伙望著大家伙，認真的說道。它的眼里起了一團清霧，看不清眼瞳中的期待與小心。

　　“因為我和你之間有個約定。”

　　大家伙只是昂首看天際飄動的慵懶白云，語氣輕松，沒有想象的沉重。也不是小家伙意料的答案。

　　可不知為何，小家伙在微感失落的同時，心潮暖流愈加洶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