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夜,降了一場大雨。
大家伙全身盡數(shù)濕透,灰黑色的皮衣每一根長鬃都擔(dān)著對它們來說重若萬鼎的雨珠,這皮衣也異常單薄,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如同千瘡百孔的破舊小屋,驅(qū)走了溫暖,余留冰冷得駐。
寒氣是一條條敏銳且詭秘的毒蛇,每一次噬咬,都會從大家伙身體扯下所剩無幾的暖意,隨后放出嚴(yán)寒的毒液讓失敗飽受煎熬。7它們的貪婪也是出名,硬將深入骨髓的余溫盡數(shù)吞食,獨剩噬咬的刺痛。
可這些痛苦,它不在乎!
它躍過溝壑,淌過泥濘,翻過山崗,和整夜的狂風(fēng)暴雨搏斗,卻只為了彌補(bǔ)和小家伙疏離的差距。
或者,只為了說出,那聲遲到的……抱歉。
睥睨萬象,所視戀者在何方?
它使出渾身解數(shù),拼盡全力,四足飛健塞疾風(fēng)。行至半途,卻因慌亂前腿不慎被下坡處頑石絆倒。
于是它便順勢在下坡處滾了下來,體骨響起不堪承受的哀鳴。它瘦削的軀體蜷縮著,一股熱流從體內(nèi)向外處潮涌。
尚還充盈的力氣與精神也隨著熱流從身軀溜走,跌倒的前腿被沿途的剛草剜去一大塊肉,它全身的知覺非疼即痛,嶙峋的身形遍體鱗傷,像一張脆弱不堪飽受摧殘的薄紙。
無情的雨鋪天蓋地的從天角墜落,每一滴都是一枚子彈,自天角攢射,刁鉆的擊中傷口,更添三分深痛。風(fēng)也欺上這只平陽虎,銳利如刀,一遍又一遍凌遲失敗。寒氣耀武揚威的在軀殼肆虐,像是世間所有的壞運都對它“情有獨鐘”。
它試著站起,可傷腿卻用錐心之疼作無聲抗議。疲倦趁虛而入,消磨它的精力,藍(lán)瞳映射的只有層云的灰蒙,于是,它閉上了眼,此番苦難,失敗終究敗給了它。
“敗敗……就這樣放棄了嘛?可不行哦,我還在約定的彼方等你,等你來找我!”
來自心靈深處,忽然傳來小家伙溫婉的呼喚。大家伙猛的睜開眼,它的耳畔,盤旋著永不磨滅的信念之音。
“如此退縮,怎么保護(hù)小家伙?如此懦弱,怎么在殘酷的叢林生活?”
空寂的四方,陡然有孤狼的長嘯回響。咆哮激蕩,震碎了風(fēng)雨的狂妄。
沒錯,小家伙還在等著我,道歉尚未說,怎能如此輕易倒下,對艱難示以軟弱?
前腿依舊罷工,可那又如何!大家伙犬牙緊咬,用未受重傷的一只前腿撐著地面,屈膝的后腿也借力艱難的站起。
浴血的另一只前腿彎折,可它卻有錚錚倔骨,硬生生的將其伸直,離地面的距離每近一厘,痛感便隨之加深一級,清脆的骨響似炮仗鳴音,它呢,竟死命咬緊牙關(guān)絕不因這須臾的疼痛吭聲。
小家伙還在河岸癡等著它,星朗下的約定仍需堅守,眼前這傾盆的暴雨,游蛇的霹靂,追途的泥濘,遍布的傷痕,都只不過是阻撓它和小家伙相見的,些許風(fēng)霜罷了。
骨頭激憤的呻吟,如在痛斥它的執(zhí)迷不悟。就為了保護(hù)區(qū)區(qū)一只獵物,連自己的身體都棄之不顧!可大家伙會在孤獨侵襲之時,默然用舌頭安撫自己被風(fēng)霜磨礪余留的瘡口,隨同自己的心,堅定的說:
“沒了它的守護(hù),我只會更痛苦?!?p> 風(fēng)咆哮,雨蕭蕭,千方百計欲阻撓。
骨有傲,牙緊咬,不顧一切為擁抱。
大家伙將錯位的腿骨毅然拉直,就在前腳觸到地面的一霎,骨頭傳來反抗的吼叫,狂涌的疼痛似海潮,在此刻掀起巨浪滔滔,只為讓這個傻瓜放棄它執(zhí)著的狂傲。廣闊的天宇,一聲凄厲卻震碎了寂寥。
扭正腿骨,撫平創(chuàng)傷,重振旗鼓,長河奔赴。這一次行進(jìn)的速度大不如前,但卻依舊前進(jìn)著。勁風(fēng)發(fā)出惱怒的吼聲,責(zé)備它為何不就此屈服;暴雨只是一如既往的冰冷,打擊著一切。
可它依舊有情,將失敗身上的濁泥,腿上的血污盡數(shù)洗凈,又用澄澈的雨珠拭掉眼眶的熱溫,明晰了眼簾,癡醉的閑賞它兩顆璀璨若寶石的湛藍(lán)而執(zhí)著的雙眸。
陰云鋪成晦暗的絮被,只在東南淺薄的缺口露出一抹殘星微火,告示著地上的生靈將近三更。望著蜿蜒混沌的前途,它執(zhí)著的眸子未免有所遲疑,同時心頭歧聲驟起。
“我,能在破曉前趕到么?能在地平線的晨光中對小家伙說出遲到的對不起么?”
無物替為回答,只有哽咽的東北風(fēng)憐惜光明的湮滅,啼哭的苦雨融進(jìn)燥泥的決絕,風(fēng)抽打在它漸漸無力的瘦弱身軀,雨侵染著它寥寥無幾的貧瘠溫暖,一切都仿佛對它的堅定表示抗拒。
三更的夜是最稠的時刻,失敗也到了最迷茫的時候。它的腦海被分成了兩股意志,一股催促它立即動身,不然無法在黎明前結(jié)束艱程;另一股規(guī)勸它就此停步,對遙遙無期的遠(yuǎn)途認(rèn)輸。有好幾次,它的腿都差點癱軟下來,屈從于放棄的念頭。
失敗的眼中醞釀著絕望,幾番思想的爭斗已讓它的身心疲憊不堪。正欲就此屈服,一道鏗鏘之音自它的心靈響起。正是這道及時的聲音,震碎了盤踞在心頭惆悵的陰云,這道及時的聲音,猶如一輪熾陽在心頭冉冉升起,勇猛的曙光點亮八方陰霾。
那是來自血狼——它父親的,寬厚而溫暖的諄諄教誨:
“兒子,無論在你捕獵,還是跋涉時,都要拿出十二分的干勁!在這片廣袤的叢林,要想不被淘汰,淪為尸骨無存的失敗者,你只能不斷蛻變和前進(jìn)!狼從來不會知難而退,在你沒有吃到肉前,不要說你已竭盡!”
“謝謝你,父親!”
它嘴角微微上揚,留有爪痕的隨時間磨礪的更為成熟的面容洋溢著自信,藏萬千星辰的藍(lán)眸再無低迷,尚能活動的三條腿在億萬坎坷與溝壑上疾走,簡直與最初的奔跑無任何差別。
同時敏銳的鼻子貼著地面,努力的捕捉哪怕絲毫帶有小家伙的誘惑的肉香味,那不僅僅是它珍視的兔兒的味道,還是作為一名食肉動物,來自獵物的難以忘懷的味道。
破曉,在時光匆匆的推搡中,悄無聲息的來臨。一夜的雨省去白露的功夫,它在荷葉盤上,芙蓉房中,幽潭鏡里,都因癡迷留下了足跡。
雨在四更的時候才肯將息,是為了配合興奮的野蛙完成動聽的交響曲。此時東方已經(jīng)起了一抹魚肚白,被雨洗去塵污的天空顯得愈輕愈明,連稀疏的星辰都亮了許多,像數(shù)盞幽靜的油燈。
河流貪婪的喝足了水,瘦小的軀體一下子長成肥碩的胖身,不知一夜的盛宴散席后又增了幾斤。此時歡騰的向東奔去,浪潮的喧嘩應(yīng)是它打的飽嗝。
好景依舊,故者尚猶。小家伙坐在河畔,明澈的黑瞳緊抓著東方的天角。天每亮一分,晦暗退去三分,小家伙眼中期盼的炙火也黯淡六分。
“失敗,你終究沒來。星星,也快要離開。既然如此,你們慢些走,我,馬上就來。”
“媽媽,你騙我。你說過,世間很好,要好好生活。可從來和我相伴的都是寂寞,遇上大家伙,溫柔如它也會嫌我啰嗦。還不如到你那去,我想和你賞星火,享鮮蘿。聽爸爸的傳說,聞彩花的香朵?!?p> 天空起了一抹羞澀的潮紅,殘云急忙向西方奔涌,只因懼怕朝陽的灼痛。璀璨的星辰也因黎明的光臨陷入了無力與晦暗之中。當(dāng)白晝給世界撒向光明,作為報酬,便是收走長夜的事物千種。柔星對之熾日,以微薄抗無窮,與皓月對之螢火相同。
燦爛的朝霞出現(xiàn)后,將一片暗藍(lán)染成玫瑰色。遠(yuǎn)方的山頭上空似若鋪上一層金色的長毯,輝煌絕倫,眾多的星辰躲在殘云后避其鋒芒,唯有啟明星敢與之對抗。它是光明的使者,始終矢志不渝的守候,守候那方燦爛的升起,在熠熠光耀中交融,直至消散無蹤。
大家伙神色不安的望著愈加刺眼的東方長虹,它豎起的兩耳依稀聽聞流水的滔滔喧鬧,
又不免加快了疾走,即便已經(jīng)快若清風(fēng);可它卻覺來緩慢至極。
“小家伙,你可別因一時沖動,做出這等傻事。你還沒聽完大家伙的道歉,還沒賞夠世間的旖旎萬種,還沒履行你的誓約雋永,我不允諾,絕不允諾!”
柔和的晨曦灑向大地,太陽些許不忠,給天地都繪染成絢爛粉紅,不是為了給生靈吟賞它的嬌俏面容,只是欲蓋彌彰自己的夏至心動。
啟明星直至新日初升,才心滿意足的隨著斜照的金曙漸漸交融,靜待黃昏的臨近。星星完成了在每個寒冷孤寂的夜里為遠(yuǎn)行指引的使命,勞作了一宿,該是蓋上綿軟的白云絮被沉醉清夢。
然而它們在日薄西山時會再次結(jié)伴照亮漫漫黑夜,可是,在河岸停佇的小家伙也要隨之而歸去,注定是與明朝無緣了。
問世怎有化星好?
當(dāng)天角再無啟明星的半點痕跡,仿佛從未出現(xiàn)時,兔兒的雙瞳噙滿淚珠,它再次回眸,所視皆蕭瑟,那個曾給予它無限溫暖,傾無盡滿歡的大家伙,終究沒來……它,也厭倦了一無是處的自己吧……
它再次凝望前方,只是灰敗的眼神充斥著決然。于是,它的極致悲哀化作剎那的勇氣與力量,縱身一躍,在半空中朝初升的暖陽揮了揮爪,眼淚遇到了浩蕩的長河。這個給予它無數(shù)磨難的再無留戀的世界,今日和你永別。
當(dāng)小家伙雪白的身影被冰冷的河水吞噬時,在它身后不足兩尺的距離,赫然出現(xiàn)的,是一匹孤狼的身影!
大家伙見著河岸的小家伙,原本懊喪的幽藍(lán)兇瞳立即有欣喜的光芒閃爍,然而,下一秒竟釀成滾滾惶恐失落。小家伙就在它的視線中,投入河里,不曾激起半點浮沫。
它不肯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只消用數(shù)息,便飛到小家伙曾停留一宿的地方,它呆呆的注視著河面須臾,便毫不遲疑跳入洶涌的急流中,深吸一口氣,迅速潛入水里,前爪波動著河水順勢前進(jìn),銳利的眼神不放過任何一絲關(guān)于小家伙的微弱蹤跡。
即便眼膜接觸這濁沙恣意的河水,疼痛無比,可它始終未曾畏縮的將眼瞳藏進(jìn)眼皮??扇螒{它如何尋找,都只是徒勞,渾濁的水無情的予以嘲笑。
小家伙只覺意識愈加迷糊,流水的喧囂在此時恰若低語,恍惚中,這低語入耳好似大家伙的殷切呼喚。望著上方透亮的水面,大家伙冷峻卻不減英俊的面孔帶著少年的靦腆,緩緩的道:
“小家伙,我喜歡你,跟我走吧!”
“大家伙,你來的真慢?!?p> 大家伙朝它伸出寬厚的指爪,小家伙憂傷的嘴角終是泛起微笑,緩緩閉上眼眸,伸出了稚嫩的前爪。流下了最后一滴,來自感動的淚。
作辰不復(fù)見明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