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斯給村民看病的第一站是鐵匠家。在工具上，鐵匠給了索姆恩許多的便利，而索姆恩報答的方式則是提供優先的治療。至少，大多數喬克村村民都是這么想的。

　　維斯叩響了鐵匠家的門，但沒人回應。他看了看天色，云層還籠罩在一層灰霧之中，剛剛有一絲陽光從遠方山脈間升起。他懷疑自己來得太早了，鐵匠這時應該還沒有起床。

　　收獲祭剛剛結束，村民都存夠了糧食等著商人到來，這時，離春耕尚有一段時間，他們也不急用什么鐵器，大概也是這個原因，鐵匠也不起那么早了，他連熔爐都沒燒起來。

　　維斯又敲了敲門。鐵匠家才是索姆恩堅持每月過來村莊看病的原因。

　　又等了一會兒，門打開了。但里面的人瞧見維斯之后，又忙不迭地想要將門給關上。

　　“等等。”維斯眼疾手快，用藥箱卡住了門，“我是來看病的。”

　　“醫生呢？”鐵匠問。他沒有松手，死死地將門壓緊。

　　維斯有些不安，他似乎聽見了藥箱的呻吟。他連忙回答鐵匠：“醫生有要緊事，來不了這里……讓我先把醫藥箱拿出來，里面有藥。”

　　鐵匠略微松開一道小縫，等到維斯將藥箱抽出，他立刻將門壓到只剩一道勉強足夠他們對話的縫隙。“我憑什么相信你說的話？”

　　“你可以不相信，但是伯尼該喝藥了。”維斯對懷疑習以為常，他來村莊里不是為了博取村民的信任的。

　　聽到伯尼這個名字，鐵匠猶豫了一下，最終他還是打開了門。他警告維斯：“我會盯緊你的。如果你要做什么小動作，或者是在給伯尼的藥里面加了什么其他東西，諸神在上，我一定會撕碎你的，狼崽子。”

　　維斯注意到了鐵匠健壯的雙臂，那是經年累月錘煉鋼鐵的結果。他絲毫不懷疑這雙手的力量足夠把他撕成紙片。他點點頭，示意自己明白。

　　“如果病人出了問題，醫生也會殺了我的。”維斯補充道。他知道索姆恩對這個病人有多重視，比對他這個學徒還要重視得多。

　　“進來。”鐵匠對狼崽子的話一句也不相信。

　　古老傳說中蘊含的真理并不被人民理解，他們更擅長記憶仇恨和歧視。比起防人之心不可無的教訓，他們更容易記得黑頭發黑眼睛的都是壞人的形式。

　　但對于鐵匠一家，維斯可以稍微寬容一點。在那件事發生前，他們的關系其實不算僵。

　　維斯跟隨鐵匠走進了房子。鐵匠的房子相比村長的要簡陋許多，沒有那么多書與家具，鋪在床上的也只有秸稈和麻布。在沒有獵人的喬克村，大概也只有村長能夠拿出鹿皮來了。但鐵匠家顯得過于簡陋，幾乎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甚至沒有什么用于裝飾的小玩意兒。

　　鐵匠的妻子也醒來了，她拿著一柄鐵錘，大概是鐵匠的工具，警惕地望著門口。在發現來者是維斯后，她露出了一個厭惡的表情，吐了一口唾沫。但是沒有放下鐵錘。

　　清晨的不速之客理應接受這種待遇。維斯也不想和他們發生什么矛盾。

　　“他是來看伯尼的。”鐵匠低聲對妻子說，“你去看好孩子們，我會看住他的。”隨后，他回頭惡狠狠地對維斯說道：“你最好不要太大聲，孩子們還在睡覺。”

　　“我不關心你的其他孩子。”維斯看著鐵匠。余光則看著鐵匠的妻子緊握著鐵錘跑到了里屋去照看她的孩子。受到如此的警惕，他早已見怪不怪了。

　　他們走到了鐵匠家的后院，這里有一個單獨的小屋。后院的土地里滿是雜草和被翻出來的土塊，看上去狼藉一片，伴隨昨早的秋雨，此時還能聞到濃烈的土腥味。土地里插著一個歪斜著頭稻草人，頭上畫著一個可怕的笑臉。那是伯尼的朋友。

　　“他又發瘋了？”維斯問。

　　“風聲。”鐵匠鐵青著臉回答道，“昨天早上下雨的時候。”

　　更嚴重了。維斯的表情也嚴肅了許多，他問道：“他怎么樣？”

　　鐵匠看了一眼稻草人，“漢約里克的脖子被折斷了。”他回答完問題之后變得不耐煩，低聲道：“問題太多了，狼崽子。”

　　鐵匠小心翼翼地拉開了小屋的門，絕對比他給醫生制作那些精巧工具的時候還要小心。木門被安靜地打開。

　　維斯注意到，門軸看上去非常光滑，甚至有些黏稠。為了防止木門發出吱呀聲使得伯尼發瘋，鐵匠在上面涂了很多油。

　　小屋內比鐵匠家還要簡陋，一個放在地上的巨大木盤子，一個柜子，和一張斷了一條腿的木床，就是小屋的全部裝飾。

　　似乎有一頭正在冬眠的巨熊，在木床上躺著。那是伯尼，鐵匠的第一個兒子。

　　正常來說，像是伯尼那么巨大的人類，睡覺的時候應該會發出如雷的齁聲，但是伯尼不會，他睡覺很安靜。

　　伯尼以前是喬克村最有力氣的小孩，但是沒有如此巨大。是一個巫術改變了他，同時作用于他的腦子，和他的身體。

　　如果存在施術者，讓伯尼變得巨大應該不是他的目的。大腦和巫術，都是暗藏于靜水下的謎團，作用于大腦的巫術會達成什么效果，則是謎團中的謎團。

　　在索姆恩巫師看來，很可能并不存在一個施術者。伯尼只是悲慘地遇上了一個自然發生的巫術，一個復雜而無跡可尋的巫術。

　　他不認為這個世界上存在能夠施放這樣一個巫術的巫師。

　　一個自然發生的巫術，珍惜無比的案例。

　　他自然而然地對伯尼這個病人投入了相當程度的關心。

　　而伯尼的瘋病與巫術的關系則不甚明了。但在明面上，巫師診斷認為伯尼是因為受到了驚嚇，而這個診斷得到了村民的一致肯定——出事的地點在墓園。

　　那本來只是孩子的游戲，但卻發生了意外。但在喬克村民眼中，那不是什么意外，而是狼崽的邪惡的計倆。

　　于是，村民們收回對維斯僅存的容忍，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他醒了。”鐵匠的聲音把維斯從漫長的回憶中拉了回來。

　　維斯立刻在臉上掛上了笑容。這是和伯尼見面的準則。就連鐵匠也露出了夸張的笑容。

　　笑容會讓伯尼感覺不那么害怕，讓他不會太容易發瘋。而憤怒的臉和尖銳的聲音一樣，會讓伯尼暴走。

　　伯尼看見維斯后，高興地拍起手來，口齒不清地說：“懷……懷茲。”

　　他張開雙手，傻乎乎地笑起來，露出期待的神情，仿佛在討要擁抱一樣。他的雙手布滿傷口，指甲破損嚴重，大概是昨天發瘋的結果。

　　維斯縮了縮脖子，他想到了漢約里克先生的下場。但是，隨著伯尼的笑容消退，他還是迎了上去。

　　誠實地說，對伯尼發瘋的恐懼遠大于他對伯尼的自責。維斯時常會在這種小事上發現自己的冷漠與卑劣，但他習以為常，已經學會了如何減輕良心帶來的愧疚。

　　也許早晚有一天，良心會離他而去。

　　伯尼的懷抱令人窒息，但他毫無察覺，歡快地抱著維斯搖來晃去。

　　維斯像是木偶一樣無力，他感覺自己的脊椎和關節都要被伯尼擠壓變形了，他甚至不敢作出過多的反抗。像是被獅子玩弄的羔羊，只能祈禱獅子善心大發，而不敢反抗，害怕激怒獅子。他的笑容也變得僵硬無比。

　　他不喜歡擁抱。

　　幸好，伯尼也不打算一直抱著這個朋友，他松開了手，樂呵呵地看著維斯，等待著朋友給他吃糖——巫師想了很多種辦法讓伯尼吃藥，最終維斯提醒了他，讓他把藥做成了甜的。

　　喂藥也一直是屬于維斯的工作，這也是索姆恩放心讓維斯一個人來的原因之一。

　　維斯迅速而準確地從藥箱中取出了伯尼的藥，然后示意伯尼躺下。

　　伯尼很聽話，他飛快的躺下讓破舊的木床發出慘叫，不過所幸木床沒有崩潰。他興奮地長大了嘴巴，等待著“懷茲”給他喂那個甜甜的水。

　　有點不對勁。維斯的手有些顫抖。也許是因為醫生不在這里，讓他過度緊張了，也許是因為咒痕在他體內對他造成了一些影響。他努力控制住了不停顫抖的雙手，然后將幾種藥水按順序喂給了伯尼。一切都很順利。

　　喝了藥之后的伯尼又犯困了。他打了一個哈欠，睡眼朦朧，很快就進入了夢鄉，安靜地呼吸著。

　　鐵匠和維斯也躡手躡腳地退出房間，害怕驚擾到這個巨人。

　　突然，一聲凄厲的嚎叫撕破了寧靜，叫維斯的心臟停跳了半拍。他驚恐地回首，看見了鐵匠同樣驚恐的表情。那是一聲狼嚎。

　　喬克村很多年沒有聽見這個聲音，即使是在夜晚。

　　下一個瞬間，更令維斯和鐵匠恐懼的事情發生了。他們剛剛離開的小屋中傳出一聲痛苦的大叫，隨之而來的瘋狂與恐懼的哭泣聲。

　　“嗚啊——”

　　伯尼發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