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寂寂,春雨瀟瀟。
人定之時,隱機閣內燈火不息。和議條款均已反復推敲,字字妥帖,終可定稿。
烏帶抬眼卻見秦似道并無喜悅之情,反倒一臉憂郁,便問道:“大功即將告成,相公為何不悅?”
“此約一旦簽訂,必被人所知,只怕朝廷會遭口誅筆伐,官家必會易相位以自保,一旦秦某失了相位,定遭人落井下石,趕盡殺絕,只怕秦某等不到王師南征,便死于非命,更遑論與宋王里應外合了。”秦似道嘆息道。
“相公以為該當如何?”烏帶沉思片刻,不得其解。
秦似道捻了捻胡須,頓了頓,道:“以下官之見,可在盟約中再加上一條‘宋國不得輒更易大臣’,如何?”
烏帶沉思片刻,道:“如此甚好,大金不會忘相公之功,宋王也必會鼎立相助。”
議和之事終于擬定,只待趙康和宋王首肯,若宋王恩準,趙康必不敢批駁。秦似道送走烏帶,長舒了口氣,正要寬衣解帶入內就寢,忽聽窗外傳來一陣凄厲的“咯咯”冷笑聲。
秦似道聞聲,頓時毛骨悚然,向門外大喝道:“來人,速將外面的夜貓子攆走!”
話音未落,門人進來稟告道:“相公,齊國參知政事甄懷忠求見。”
真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
秦似道蹙了蹙眉,頓生不祥之感,沉吟片刻道:“帶他到閱古堂來見。”
閱古堂位于園內一處僻靜的角落,乃是秦似道閱讀靜思之地,堂前蒼松古桂,老干如鐵,濃蔭蔽日,極為隱蔽肅靜。
待秦似道進入堂來,甄懷忠已在堂內等候。
甄懷忠長揖道:“相公別來無恙。”
秦似道還了禮,笑道:“甄相公光臨寒舍,有失遠迎。”
甄懷忠道:“相公日理萬機,多有攪擾,臨行時圣上敕令甄某一定要多拜上曾經共患難的老朋友。”說著又起身拱手作揖。
秦似道干笑一聲,故作詼諧道:“禮多必詐,還提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的舊事作甚。”
“相公此言差矣,無古不成今,若無當年相公相助,也無今日的大齊國啊。”甄懷忠意味深長道。
“不敢當,在下何德何能,還是貴國皇帝有此福命。”秦似道對于當年舊事唯恐避之不及,打著馬虎,含混笑道。
“我國皇帝與秦大人可是患難之交,這些年可是一直念念不忘啊。”甄懷忠卻是不依不饒,盯著秦似道,若有所指道。
秦似道心中一凜,果然來者不善,試探道:“賈相公今日前來不光是敘舊吧?”
甄懷忠翻著一雙三白眼,盯著秦似道嘿嘿一笑,常言道:“不怕夜貓子叫,就怕夜貓子笑。”秦似道頓感后脊背直冒冷氣。
“相公果然不愧為當世之俊杰,實不相瞞,在下久聞相公最善議和,今日特為講和而來。”甄懷忠幽幽道。
“講和?”秦似道心中又是一顫,暗想:“宋金講和草約甫成,烏帶前腳剛走,甄懷忠后腳也來講和,是走漏了風聲,還是巧合?”
秦似道端起茶盞,輕啜了一口,心緒稍平,微微一笑道:“貴國有此意愿,這是好事啊。”
“是啊,兩國本是同根同源,自然是以和為貴,我國皇帝早就有此意,只不過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久拖不決。”甄懷忠意味深長道。
“一直以來都是貴國率先挑起戰端,只要貴國休兵,和平豈不唾手可得?”秦似道尚未摸清甄懷忠此來的意圖,裝癡賣呆道。
“秦相公有所不知,中原經多年戰火浩劫,早已民生凋敝,我國百萬大軍軍餉難籌,故而只能以戰養戰,今若休戰,這百萬雄兵如何能答應?”甄懷忠冷冷說著,一雙三白眼緊緊盯著秦似道。
“既然今日賈大人為講和而來,就不必拐彎抹角了,不妨明說吧。”秦似道已對甄懷忠的來意心知肚明,也知單憑三言兩語,斷難打發這個瘟神,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
“秦相公果然痛快。”甄懷忠呵呵一笑道,“貴國若每年向我國繳納歲貢三十萬兩,和平唾手可得。”
“三十萬兩?”秦似道驚呼道,“當年澶淵之盟也不過每年十萬兩,今上萬萬不會答應的。”
“此一時彼一時,今日江南可是富甲天下,貴國每年給予大金的歲貢達三十萬兩,給予我國三十萬兩,也不為過吧。”甄懷忠理直氣壯道。
“貴國怎可與金國相提并論?”秦似道反駁道。
“我國皇帝可是不忘本的人,特意叮囑在下一定要保存好當年的書信,以作留念,請相公三思!”甄懷忠不耐煩地甩下一句話,起身便要向外走。
秦似道聞言,如遭雷劈,渾身戰栗,心中暗想:“真是怕什么來什么,這廝就是沖著舊帳來的,橫豎是躲不掉了。”
“甄相公請留步。”秦似道急忙起身,追上去扯住甄懷忠的衣袂道。
“秦相公還有何指教?”甄懷忠冷若冰霜。
“甄相公想必也看到了,今上對待金國的態度遠非齊國可比…”秦似道溫強顏笑道。
甄懷忠憤然打斷秦似道,呵道:“秦相公何意?難道是要讓我齊軍也來一次搜山檢海嗎?”
秦似道心中咯噔一下,原來天會六年七月,金太宗下詔追擊逃至揚州的趙康,完顏宗翰、完顏宗輔率軍南下,完顏宗弼為先鋒,一路長驅直入,所過州縣,一擊即破,或不戰而降,趙康聞風自揚州南逃。完顏宗弼渡江后勢如破竹,接連攻下建康、廣德軍路、湖州,至臨安府,趙康自臨安倉皇逃往明州。完顏宗弼繼續追襲,連破宋軍,趙康登船入海,逃往昌國縣,又取道溫州逃往福州。金軍又入海追擊,受到宋海上水軍的阻擊方才退兵。從此,趙康聽聞金軍便不寒而栗,夜不敢寐,成為其終生揮之不去的夢魘。
秦似道陪著小心道:“甄相莫要誤會,秦某之意是,能否將歲貢改為歲賜,如此我國不失天威,貴國也可得歲輸,豈不兩全其美。”
甄懷忠心里樂開了花,卻強繃著臉,一字一頓道:“只可改一字,不可少一文。”言罷,揚長而去。
秦似道望著甄懷忠的背影消失在夜幕里,長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