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場的后方，有一座兩層的建筑物，建筑外墻鋪著一層灰黃色與白色的小石子，在樓層的相交位置處，還用棕色的玻璃分割裝飾，這種老式的設計現在已經很少見了，跟不上審美的潮流是一回事，主要是它的缺點也很明顯——清理起來十分麻煩，等到灰塵積攢多了，總是給人一副臟兮兮的模樣。
建筑最下面一層的左邊是講壇室，內設有一個木頭做的講臺，講臺前面的座位像樓梯那樣從低往高排次，沒有人數過這些座位有多少個，大致上不會超過一百。室內燈光昏暗，沒有窗戶，只有一扇木門供空氣流通，進來的人大多感覺很沉悶，由于缺乏有魅力的講師，這里大部分的是時間都是空著的。
與講壇室并排著的是一間體育器材室，里面放置有跳繩、鉛球、沙袋、漏氣的球以及一堆蓋滿灰塵，滿意辨認的運動器材，在上體育課時，如果有學生提出要用到這些玩意，體育老師就會把大門鑰匙交給他。除了這個時候，也只有期末考試時才會用到這些器材，體育課就相當于是被學校允許的休息時間，大家集合后，簡單做個體操，跑兩圈操場，就可以自由活動了。
二層樓是多媒體教室，多媒體這幾個字，其實就是一堆老舊的計算機設備放在那里而得名的，當時是學校響應教育局的號召，要給學生一些新奇的教學內容，便申請了一筆經費，采購一批設備，但是因為沒哪個老師懂這些玩意，這批設備便一直放著喂灰塵。
等到陳司他們那一屆時，恰好有個剛大學畢業的老師過來實習，教學內容為計算機的基礎知識與運用，但由于電腦放置太久，早已變成了老爺機，在收拾整理了大半個學期后，才陸續開放給學生使用，因這個課程不重要，一周才一節課，再加上計算機老師經常生病請假，所以學生去這個教室的次數寥寥無幾，
說起來，所謂的教學，無非就是一些非常基礎的鼠標鍵盤介紹、開關機那些。電腦不通網，大多時候，學生們都用來玩電腦內置的游戲，那時候網吧還沒有在縣城出現，大家伙對于這個新奇的機器興趣正濃，每當要來這里上課時，都很歡欣雀躍。
不知道現在改進了沒有，大門深鎖，外人無法了解里面的情況。看著臟兮兮的外墻，恍惚間會以為這是一棟被遺棄的建筑，也許再過不久，這里就會被拆掉，重新建起更高的樓房供人使用。
在這座兩層建筑的對面，是一座六層樓高的教學樓，與前者相比，這棟樓的外墻采用漂亮的瓷磚裝飾，明亮淡雅，表明這里很受歡迎。一樓，是所有老師的辦公室，這里設有多個窗戶，光線充足，大概是沒有料到會有人來參觀這里，窗戶并沒有關實，手一推就開了，往里望去，可以看到四圍的墻上掛著國家領導人和名人的畫像，更有不少勵志的標語裝飾在下邊。
里面有規律的放置著各個老師的辦公桌，不論班主任還是普通老師，他們的辦公桌都是一樣大的，只是一些人由于作業布置的多，桌面看起來很擁擠的樣子。陳司幾乎沒有被老師傳來這里訓斥過，對此并不熟悉，倒是黃胖子，因為調皮惹過不少麻煩事，經常被老師邀請來‘喝茶’。
想到此，陳司調皮的的問道：“怎么樣，有沒有一股熟悉的感覺？”
正兩手抓著防盜網，趴在窗戶上看勵志標語的黃胖子被這么一問，震了一下，語氣不滿的抱怨道：“你，這是在暗示我嗎？”
“算是吧。”
“怎么說呢，其實我也沒怎么來過幾次，你也知道的，大多是小事。”黃胖子連忙解釋到，想依此來說自己是個好學生。
被老師邀約“喝茶”的行為收效甚微，如果真要說作用的話，就是當事人下次這么做的時候，會盡量避免被老師抓到。陳司對這句話表示懷疑，但是他默不作聲，準備聽聽胖子怎么個辯解法。
“你想啊，我在班里還真是蠻不錯的，沒怎么打過架，沒當面辱罵老師，逃課的情況也不多。”
“如果跟那些壓根不來的學生相比的話，好像是不太多，正常情況下，你在班級里基本都能排上名號了。”
“說這風涼話，我在課堂里無聊的坐上幾堂課，已經足夠給老師和家長面子了，況且，我偷偷溜走，不帶別人啊。”
“這就是一起煮和分開煮的區別，我看，等下得跟老師邀個功，讓他表揚表揚你。”
“那你得趕緊啊，去晚了，沒準就說不上了。”
“我倒是蠻好奇的，你逃課都去干什么了呀？”
“游戲廳啊，好玩極了。”
“投水果機嗎？”
“那東西沒技術含量，就是一些無聊的人賭著玩的。”黃胖子想說他玩的游戲都很有技術含量。
“參加工作后應該不會了吧。”
“不會了，不會了，我對待工作還是很認真的，玩耍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是和上班沒關系的，我的目標是要成為一個大廚師。”
陳司看向趴在窗戶上的肥胖身影，就像一個求知欲旺盛，想探索未知的年輕人一樣，大概所謂的生活，就是不要異想天開，穩定的混在人堆里，不要想不切實際的事，這樣才過得舒服。他連忙說道：“這也許是成熟了吧。”
“差不多了，我的肉比較厚，做起來不好熟，得熬很久呢。”黃胖子懶懶的回了這么一句讓人聽不太懂的話。
“你說啊，讀書有什么用呢，我到現在也還是想不太明白。”說完這句話后，陳司趴到了窗戶上，他也想向里面尋求真相。
“我還是有點想法的，經過了幾年后。”
“你還記得讀書時，留下來有用的東西嗎？”陳司小心翼翼的試探著。
“這一句話，一時間，讓人很難回答。”黃胖子故作思考的，慢吞吞的說道。
“那你就挑重點說。”
“坦白了講，化學物理之類的，確實沒留下什么印象，英語是用來辨別某些標識以及日常用語，我雖然記得不多，但是會有一點認識在，當然了，在說話的時候加上一兩句，還是蠻酷的；數學只剩下日常的算術了吧，語文的話，倒是以前背誦過的古詩詞會記得一點，古文也只是記得一兩句。”黃胖子好像在背菜名似的，條理清楚，一道道的列了出來。
“老實講，我也差不多。”陳司點頭表示同意。“所以你說，那些在考完試后，走在路上，笑起來就像獲得重生那樣的學生，是真的感受到了嗎？”
“毫無疑問，我們就拿高考來說，就跟一根獨木橋那樣是吧？”在得到了肯定后，黃胖子繼續說道：“也不管上去了是怎么樣的，大家前仆后繼，就好像上去了，人生就完整了吧。”
“我也疑惑啊，我就開始想，有那么重要嗎？上大學到底有什么用？”
“在多數人眼里，上大學的目的是為了畢業后能找份體面的工作，然后賺錢過上另一種生活，從此走上康莊大道。”
“可眼下，在這樣一個有“認知障礙”的社會里，當然這可能是我的偏見。”陳司解釋了一下，又繼續說道：“什么是體面呢？直接找個好工作？就解決問題了？讀下去真的就能成了嗎？”陳司不停的質問道。
“做好多事情都能賺錢，各行各業不都是有佼佼者嗎?”黃胖子也許是懶得回答那么多問題，所以用了一個新的問題來做答案。
“擺地攤也能夠賺錢。”
“可不是嘛。”
“所以，成功的標準，不是讀了多少書，而是賺了多少錢，做著什么行業，是這個結論嗎？”陳司再次跟黃胖子確認道。
“我不太清楚，老實講，我也產生懷疑了啊，這是一個令人心生迷亂的時代。當賺錢的機會變多了，方式變得容易了，很多人就會開始質疑讀書的用處。”
“畢竟很多辛苦拼搏的高學歷高知識分子，賺的錢還真沒有這些人多。”
黃胖子嘆了一口氣，接著開口道：“可我要說，這只是表面的。雖然這個時代學歷沒什么用，雖然那只是一張紙，但多數人最好的選擇，依然是上大學。”
“文憑就等于是一個機會吧，很多企業的面試，一開始的條件就先寫明了，面試者不能見人就說，我多么多么厲害、多么能干，面試官一說文憑，你直接就慫了。”陳司輕描淡寫，好像已是身經百戰過的人一樣。
“它再怎么沒用，也還是可以換取一次面試的機會，難道不是嗎？”
“但這樣不公平。”
“要什么公平！人家沒本事分辨你的能力，只能靠文憑！面試也許只是看你的性格方面，但很多時候性格和工作真不是相對應的，說白了，面試官只是在根據自己的喜好挑人，不喜歡，不對味了，就覺得這個人不應該來這里上班，你指望每個領導都是有賞識的伯樂，不存在的！”面朝窗戶，黃胖子的表情沒人看的清，但此刻絕不是嬉皮笑臉的模樣。
“現在的廚師都懂得這么多嗎？”
“你以為每個廚師都是像我這樣一腳踏進去的嗎？有不少人是讀完書，或者是混不下去，才走進廚房的。”
“做廚師好啊，做廚師難道不好嗎？”陳司在作著自問自答。
“說話大大咧咧的，動作大手大腳，粗人一個，其實都沒什么文化，明眼人一下子就知道。”黃胖子總結道。
“難道那些讀完書出來的人，說話都是文縐縐的嘛？”陳司反問道。
黃胖子沉默了好一會兒，似乎在思考要怎么回答好：“怎么說呢，就跟鄉下人和城里人的區別那樣，哎，我也說不清。”
“你是說，城里的人，花樣多是吧。”
“同樣的蘿卜青菜，普通人拿來直接炒，而高級廚師，會拿來雕花，裝飾餐盤，食物不一定要直接吃，雖然是為了吃。”在說完這么一段拗口的話后，黃胖子再補充了一句：“而且，看多了盤子上的花樣，如果突然間沒這個了，你就很難受，飯也吃得不開心了，就好似上癮了一樣，真正上癮的，都不是從嘴巴進去的。”
這就是黃胖子職業的觀點吧，他把雕花看成是藝術，又把藝術歸還于平庸，這不是出自讀書人之口，卻是一段遭世人唾棄的漂亮話。
“是這樣的嘛......”
“我想，所謂的分數、學歷，甚至知識都不是教育的本質。”
“那是什么？”
“是選擇！”
“即是說，普通人，也就是說沒文化的人，選擇面少了一些，甚至于到了那種，有什么就做什么的地步。”
“對。”黃胖子先肯定了這段話，又接著說：“讀書是為了開闊自己，為自己的路程增加新的機會；對于普通人來說，多個選擇也是好的，用功讀書，不是用來比成績，而是在將來可以擁有選擇的權利，選擇有意義、有時間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謀生，它能讓你有機會跳脫出原有的束縛。”
“弄來弄去，不是說找到了讀書的理由，而是找不到不讀書的理由，不論工作啊，生活啊，似乎都說服不了自己。”
“大致上讀書的作用就是這樣，讀書不能帶著強烈的目的性，不是一定要怎樣不可，凡事都帶著欲望就沒有誠意了，大家用觀念改變自己，多做準備而已。”
“現在也不同了，學生就算家庭困難，也還是能找到幫助扶持的善人，學校也設有獎學金、助學貸款之類的援助。”
“當你的工作在你心中有意義，你就有成就感，當你的工作給你時間，不剝奪你的生活，你就有尊嚴。只有這樣，才會快樂。”
“時代淘汰的是人的態度吧。”
兩人不顧灰塵的，就這么趴在辦公室的窗戶上，這與罪犯在監獄里看著外面的世界并無兩樣，在這個地方，聊這個話題，真是恰到好處，雖然他們沒打算邊說邊記錄。
看著書本、試卷和作業，就好像在看歷史一樣，一頁頁的紙張就好像出土的文獻，人們必需得接受這些；以前讀書時，大部分時間是在復習，如今回來時，也成了這幅樣子，這又是一次到辦公室的旅行。
“謀生是每一個人都會經歷的過程，只是沒選擇繼續讀書的我們，所經歷的見識，一定比普通人要更多，但我仍然認為這不是抱怨的理由。”黃胖子轉過臉，看向陳司，問道：“你明白嗎？”
聲音突如其來的換了個位置，陳司也從窗戶上退了出來，“你說的也許是吧，雖然它并不能保證一個人的人生從此就所向披靡。以前戴眼鏡的人很少，人要改變思維，不要那么的死腦筋，教學內容會快速忘記，但隱藏其中的事理，確實歷久旎新。”
“我突然想到了句古詩詞。”黃胖子轉身往樓梯口處走去，嘴上說著：“去教室里看看。”
“古詩詞啊。”陳司重復著這幾個字，說：“我有過這種感覺，就好像是遇到某個場景，突然想到一句古詩詞與之匹配，瞬間就觸動了自己，那股隱藏于內心的感受余味，與內心的鐘起了共鳴，不停的敲打著。”
“少年不識愁滋味。”
“愛上層樓。愛上層樓。”
背誦后才感到學生時代在學這首詞時所沒有過的感慨，也許，是歲月該有這樣的感慨了吧。當時認為的年輕氣盛、希望得到人生無常感悟的那個年輕人，實際上，就跟辛棄疾一樣，是在憧憬老成。
“你后悔了嗎？”
“我要上去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