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老院的屋子非常顯眼,基本由三至四層的聯排住宅組成,清一色以小條紅磚鋪砌外立面,看起來有著養老院應該有的樣子。
四下無人,也沒有什么聲響,安靜得似乎連墻頭那只蜘蛛結網的聲音都能聽見。夕陽的光線異常明亮,將紅磚房前一棵銀杏斑駁的影子清晰地映在墻上。銀杏樹不大,與聯排屋齊高,葉子倒不少,青黃不接。樹只有一棵,孤零零地佇著。
成易走到樹影下,搖晃的傘狀葉影悄悄爬上他深灰色的工裝襯衫,又迅速回到紅磚墻壁上。成易從衣兜里掏出香煙點上一根,絲絲地吸著煙,再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吐將出來。噴出的煙霧在斑駁搖曳的樹影中形成一朵細長的蘑菇云,久久不散。
何以只有一棵樹呢?成易看墻頭的蜘蛛結了一陣子網,而他在腦袋里結了一個問號。
父親所在的房間位于走廊的盡頭,一直不曾變化過。成易推開房門時,他正在躺在床上,一位皮膚黝黑的中年女護工正在給他測量血壓。
“仲代君,來客人了呢。”
女護工笑吟吟地和成易打招呼,一邊收拾手頭的血壓計,一邊叮囑了幾句,臨走時拍了拍父親仲代的手背。
銀針一般的胡渣,眼睛里深深埋藏的歲月滄桑,笑起來擠成一堆的魚尾紋……仲代的外貌幾乎和成易的記憶沒有太大的出入。這么說來也許難以置信,十多年不見,縱然會有變化,但成易的確是那么認為。
“你還是來了。”
“真抱歉,”成易說,“我還是來了。”
仲代雙手支撐著坐直了身子,朝床沿拍了拍,讓他坐下。直起身子時,不難看出他背部有些佝僂。
多少還是發生了變化。成易想。
仲代笑著。這副笑容一直伴隨著成易成長,于他來說再熟悉不過。
即便笑著的仲代衰老了,笑容本身是不會變的——它的構成,只需要大幅度往兩邊劃開的眉頭、抬起的額頭、扎堆的魚尾紋、瞇起的眼睛以及盡可能多露出的牙齒即可。就算皮膚松弛了,眉毛花白了,牙齒也稀松了,但對如假包換的笑容來說并不礙事。仲代年輕的時候是一名出色的宇航員,身居高位,但待人謙恭和藹。小時候,成易曾一度以為那張笑容天生就牢牢地長在了父親的臉上,就像海邊的牡蠣牢牢地長在礁石上一樣。別人要學著他那樣笑出來固然要花銷不少氣力,但父親不費吹灰之力。
開心的時候那么笑,難受的時候也那么笑,發怒的時候也那么笑。被電視臺記者采訪的時候那么笑,看著老婆帶走雙胞胎當中的老大時,也那么笑。讀書的時候,成易非常害怕父親會像大部分的父親一樣要求自己繼承他的職位和事業,順便也繼承他的那副笑容。所幸的是,父親完全沒有那個意思。讀什么專業、從事什么工作、同什么樣的人結婚……此等人生大事,仲代一個都沒有染指,最多只是在成易決定之后聽聽,并用笑容作了贊成。
后來成易不得不承認,有這樣的父親倒是件非常難得的事情。
“狀況可好?”
“相當不錯。”仲代說。
成易環顧四周,嘆了一口氣。“感覺和記憶中的完全沒變化呢……除了護理員從智能機器人換成了鮮活的人,當然這是件好事。”
仲代雙手在胸前抱起了胳膊,笑著打量面前的兒子。夕陽打在他臉上,使他看起來猶如一尊撒了金粉的雕像一般。
“不,那個也沒變。”
“什么?”
“護理員,依舊是機器人。”
“那個人?”成易大張著嘴,簡直不敢相信。
仲代將食指按在自己嘴唇上,附身朝成易作“噓”狀,讓他小聲一點。父子倆偷偷地大笑起來。
“不會那么逼真吧?”
“誰知道呢!”仲代說,“院長突然有一天偷偷采購來這么一批,趁著夜色把老的機器人換了個遍,還煞有介事地在全院公示,說是招聘了一批‘有人情味’的義工來。”
“那你怎么知道人家是機器人?沒準正是院長所說的真人呢?”
“哪有什么人在屁股上接著充電口的?”
成易再度大張著嘴,伸出手指著仲代。
仲代哈哈大笑。
“不要大驚小怪的,有一回我摔倒時她上前攙扶,不經意間摸到的……再說了,哪有什么人,幾年過去都沒什么變化的?”
仲代自顧自地笑著,成易隨之也笑了一陣。兩人的笑聲漸止之后,成易仔細端詳了一會父親的臉龐,心中五味雜陳。
“摔倒了?”
“嗯,后來查了是骨質疏松,老年人常有的毛病。”
“平時投影電話的時候怎么不通知一聲?”
“本身沒什么大礙,胡亂吃了一通鈣片就又補了回來……再說,我也不是那種凡事必要通報的老頭。”
仲代輕描淡寫地說,成易從此刻那副笑容里解讀出另一層意思。大抵是父親有自己的生活,擁有為自己做決定的權利,盡管是父子,但完全沒必要將兩者的生活攪在一起。他就是能知道父親在笑容背后隱藏著的這些話語,不知道是否是因為自己是仲代兒子的緣故,或者仲代多年一直練就了在笑容中含蓄地表達真實想法的本領也未可知。
“今天如何會來了這里?”仲代問。
“恰好有事要到一層,便順道來看看。”
“要去哪?”
“自在島。”
“哦?”仲代蹙起了眉頭,“去那里?做什么?”
成易頓了頓。
“一言難盡,身上縱然背負著已經答應了的委托,但是,又不得不承認自己本身想去一趟看看的事實。”
“看看成信?”仲代問。
成易看了一陣子仲代的眼睛,點點頭。
仲代“喔”了一聲,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抬起左手撫摸下巴上的胡渣。手上有老繭,摸起胡渣來,發出牙刷在白紙上摩擦時那樣的“撒撒”聲。
“可你從未見過他,要如何尋找?”
“問題就出在這里……我想問你身邊是否有能充當指引的物件?譬如照片、出生證明、信件、搬遷住址之類的?”
“懂了。”
仲代認真而嚴肅地思考了很長一陣子,最后搔著頭皮對成易說:“很遺憾,一個都沒有。”
成易訕笑了一聲,伸出手去撫摸父親的胳膊。
“不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