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掐滅在煙灰缸里的煙蒂并不死心,拼了命地冒出冉冉升騰起細若游絲的煙霧,在井元面前左右晃動。成易對井元的話不置可否,但井元臉上的表情卻顯得分外凝重。
“剛才所說的,均是能夠從對公渠道就能了解到的,”井元說,“但我個人所知,尤利先生近幾個月來均在為某一個重要的審判論壇而殫精竭慮。”
“他確實說了有一個審判日,”成易說,“在一個擁有上千名尊士的論壇上……那是怎么回事?是針對自在島暴徒的么?”
“自在島暴徒”,是成易從《泛華都訊息》聽說的詞匯。大體是自在島上存在的一批專門針對基改人施加暴力行為的原生人。暴徒們在自在島肆意毆打、綁架原本數量就不多的基改人,目的是驅逐基改人,并以此劃出原生人對自在島的控制領域。
事件一經報道,基改人人心惶惶,幾乎全面回歸泛華都,從此兩者互清界限;此事也成為泛華都與自在島脫離關聯關系的導火索,《脫離自在島》決議被推上公投日程,直至正式通過。
“長期以來,自在島上的原生人就以純正的血統為傲,公開反對基因改造,獨立成國,擺脫與泛華都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這種狀況由來已久。”井元說,“他們對外宣稱自在島是原生人的烏托邦,蠱惑泛華都里的原生人遷往居住,但是眾所周知,自在島根本就是一塊蠻荒之地——連最基本的醫療、教育、社區設施都不齊備,更別提工作和娛樂方面了,人們只是迷信地依賴時貍的庇護,但面對瘟疫、暴亂、貧窮時,卻無能為力,過著近乎原始的生活。泛華都的原生人對此心知肚明,所以幾乎沒人過去。”
“唔,這種事情,多少有些耳聞。”
“然而,或許在自在島的原生人看來,事情完全不是這般。在基改人出現之前,泛華都也好,自在島也好,不存在區分彼此的概念;由于基改人的崛起,泛華都事實上已經成為基改人的聚集地,快速發展,與此同時才顯得自在島的落后。事到如今,兩者之間的隔閡與偏見已經昭然若揭,使用既定的法規去懲戒暴徒,必然會刺激自在島上的原生人,也會觸動泛華都某些人群的神經。所以,按照剛通過的決議法案,需要一個在級別上遠高于泛華都的和自在島的群體來定奪自在島暴徒的罪惡——這便是審判日的由來。”
成易點點頭,晃動著手中的酒杯。
“你或許很難理解,但是就我推論而言,尤利先生恐怕已經做好了退休的打算。讓你去自在島完成委托之事,顯然是有意讓你繼承他的位置和意志。”井元說。
“什么意志?”
“盡管他從不承認,但他骨子里是個反原生人派,恨不得把所有原生人都趕上絕路,這一點,任是誰都能看出來。”
“可他自己不就是原生人嗎?”
“具體原因,誰也不知曉,”井元聳了聳肩膀,“有人說他在當年接受治療時動用了基改技術,才讓他撿回了命,由此讓他認識到基改對未來的意義。或是他根本就認為唯有基改人才能讓泛華都變得更好亦未可知。”
成易杯里的冰塊融化得只剩下乳白色的小球,在玻璃杯中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為何會找上我?”成易問。
井元將兩只手交叉,撐在下巴上,皺著眉頭看成易。
“為何會找上你呢?這倒真是令人費解呢,或許你是唯一的必選項?”
“必選項?”
“一個能代表基改人技術的優越的人,同時也是一個因離婚而不在層級狀態上的人……我想這些多少都有關系罷。”
傍晚時分,菲亞來藍盾找了成易。
菲亞穿了如同上一次一樣的衣服,他們如同上一次一樣吃了中餐,如同上一次一樣聽了音樂,亦如同上一次一樣困了覺。不知為何,成易對這樣如同上一次一樣的夜晚非常著迷,在泛華都飄渺到什么都好像會被吸進去的夜幕里,菲亞博士顯然如同激流中的礁石那般安定。借著她的氣質,成易多少感受到了某種踏實。
“我注意到你在《亞·海》當中加了一段‘生物圈2號’的廣播。”成易問,“如何那么做?”
“只是查閱資料時注意到了……并不只是你一人對亞史前感興趣。”
“何時的事?”
“1991年。”
在一同在窗外抽煙的時間里,成易告訴菲亞自己即將離去,并將自己與胖尤利及井元的通話內容一一陳述。在提及胖尤利如何答應成易給予升級的條件時,菲亞并未流露出半點羨慕之色。
“你答應他,并不是因為這個。”她笑著說。
成易朝她看了許久。菲亞散著蓬松的卷發,雙頰緋紅,在閃爍曖昧的霓虹燈光中格外迷人。
“他說我不會拒絕他。”
“大馬哈魚。”菲亞用夾著煙的手指了指成易。
“什么?”
“決定你去的,是大馬哈魚那般的天生注定——我從圖書館里讀到過亞史前大馬哈魚洄游的故事:它們的魚籽從高地勢的冷水河里接著勢能往下,幾乎不用怎么用力游泳,小時候吃浮游生物,長大了再吃大體型的魚,一路偷懶搭便車到大海;成年之后,到了繁殖的季節,它們遵循基因里的本能,準確地定位出生的地方,奮力往上游、跳躍,直至回到出生的地方,這期間甚至連東西都可以不吃。”
“大馬哈魚為何那么做?”成易問。
她在躺椅上伸直了那雙白皙而修長的腿。對面海景的影幻作品依然切換至海邊的夜空,無數星星在閃爍著、移動著,海風吹拂著她的頭發。
“很多事情是用一般的邏輯講不清楚的,”她說,“世界上每個生物都有完全不同的宿命,彼此間的差異,僅憑理性和智慧是無論如何都解釋不清楚的——盡管對人類來說那很愚蠢,但對于馬哈魚來說,到出生地去產籽這件事,顯然比生命重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