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夫婦在舞池邊的卡座里哈哈大笑,不知在聊些什么有趣的事;黑色連衣裙女子換了一身卡其色吊帶雪紡長裙,坐在吧臺前,喝著一杯奶綠色的雞尾酒,一名穿黑白相間花紋嘻哈裝的高個子光頭男人正嘗試和她搭訕;一對夫婦領著一個小女孩坐在寬大的沙發座里,他們給女孩點了類似牛奶的飲料;一個扎起辮子,穿灰色襯衫的男子在彈奏理查德克萊德曼……相較于大堂的冷清,這里總算是多出了些人氣。
我在吧臺前找了高腳凳坐下,朝穿黑色馬甲的酒保要了杯嘉士伯。喝了兩口,肚子雷鳴般地響了起來。酒保也聽到了,他笑了起來,善意地給我推薦黑椒牛排漢堡。幾分鐘后,等我拿到了漢堡,準備就著啤酒下肚時,吧臺盡頭,嘻哈裝光頭男朝我發出幾聲譏笑,與長裙女子切切私語。
我沒理會他們,兀自大吃大喝。不多時,長裙女子端著那杯雞尾酒坐到我身旁。
“討厭的家伙,幫我應付一會。”
女子低聲在我耳邊說道,我點點頭。
她看著我手里的漢堡?!昂孟窈芎贸缘臉幼?。”
“呣……你也來一個?”
“可以的話?!?p> 我幫她問酒保又要了一個漢堡,自己加了杯啤酒。
我看著光頭男問她:“那不是你朋友?”
“百分百的陌生人,說是西湖邊某個飯店的老板,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蒼蠅一般,轟也轟不走,無聊至極?!?p> 不多時,她的那份漢堡上桌,她故意沖著光頭男大嚼特嚼起來。光頭男滿臉尷尬,自覺沒趣,喝完手頭的酒,結賬離開了。
女子回過頭,挽起頭發繼續喝酒。
她的皮膚很好,鼻梁和顴骨較高,肩膀較寬,鎖骨分明。漂亮的雙眼皮,睫毛很長,盡管無意,但眨眼時總有一種慵懶到對一切都不屑一顧的神色。
“我叫童遙,童話的童,遙遠的遙,叫我遙就是?!?p> “幸會,易生?!?p> 辮子男彈完了理查德克萊德曼,起身朝屋子里僅有的7個顧客挨個鞠了一躬,然后回到卡座區喝自己的酒。我們稀稀拉拉地鼓了掌,稍作沉寂,酒吧里響起了瑞典歌手Loreen的《EVERYTIME》。
我說:“你的名字真不錯。”
“是吧?我也覺得不賴,又俏皮又天真,從小到大都沾了不少光呢,不管什么場合,只要報上名字就讓別人覺得親近,至少無須防備,這方面全仗多才多藝的爸爸。”
我點點頭,大口喝自己的酒。釣魚之后大口喝酒是一件十分愜意之事。
“媽媽興許是北方人?”
“哦?”遙驚訝地看我:“何以見得?”
“童姓是建德大姓,你的口音帶些平舌,多半是本地人。但看你的身高、相貌,怎么看都不像浙北人,只能猜測父母故鄉相隔較遠了?!?p> “哈,猜得總算靠譜,媽媽是黑龍江人。”
她微微一笑,朝卡座區張望了一會,雙肩隨著音樂的節奏微微顫動。
“我說,今天這個酒店里的所有人,大抵都在這里了?!?p> 我嗯地答應一聲,認真吃完了手里的東西,拿紙巾擦了嘴。
“哎,白天在湖邊看到你,專程來這里釣魚?”
“其實是來找一位朋友來著,釣魚只是順帶而為。”
“怎么樣?”
“怎么樣——是問我是否找到了朋友?還是釣魚戰果如何?”
“一并問了?!?p> 我喝掉大半杯啤酒,回答道:“朋友沒找到,魚倒是釣了不少?!?p> 卡座區傳來一陣小女孩的笑聲和鼓掌聲,酒保推出一只小推車,朝三口之家走了過去,小推車上有塊點了蠟燭的蛋糕。為了配合這溫馨的場景,房間里的音樂被換成了生日歌。遙望向三口之家,開心地笑了起來,并隨著音樂輕輕地拍手,仿佛是自己過生日似的。不多時,小女孩把切了塊的蛋糕一一分給酒吧里的每一個人——連酒保在內。遙小心接過女孩的蛋糕,吃了一口,閉上眼睛,似乎在很認真地回味有關生日的記憶。
生日歌播放結束,Loreen的歌聲又響了回來。遙啞然失笑,轉頭問我:
“你不覺這里很奇怪嗎?”
“奇怪?”
“對,奇怪的酒店。臨著湖邊,三面是水,好像一只囚籠,每個人都為著什么奇怪的誘餌而來了這里,就像進了籠子的耗子,一時半會兒又無法離去?!?p> 我放下酒杯?!盀楹文敲凑f?”
“不是嗎?”她指著舞池邊的夫婦、喝酒的辮子男、三口之家說:“中年男女為了偷情而來,辮子男為了在眾人面前一展才藝,那對爸爸媽媽為了給孩子過生日,剛才那個光頭為了獵艷,而你,是為了朋友……奇怪的目的,奇怪的地方,而事情沒有辦好之前,每個人都找不到離開的理由?!?p> “呃……等等,你怎么知道那對男女是為偷情而來?不是夫婦嗎?”
“扮相也好,眼神也好,動作也好,哪一點都不像是普通夫婦的作風嘛。”
我順著她的目光重新打量了一番那對中年男女。經她這么一說,相較于普通夫婦,他們確實有一些過了分的不自然。親吻也好,相擁也好,兩個人都極力想讓對方留下完美的印象,沉溺于只屬于自己的二人世界,臉上寫滿初戀般的甜蜜,與他們的年紀格格不入。
我喝光了酒,給自己和遙分別續了一杯。
“那你呢?你為了什么而來?亦或說什么是你的誘餌?”
“我為了姐姐而來,我的誘餌是姐姐?!?p> “你的姐姐?為什么?”
她捏住三角高腳杯柱最細的一截,端到近前打量了一番,輕輕抿了一口,然后瞇起眼睛對我說:
“五天前的早晨,我還在美國做我的結業論文,媽媽突然打電話給我,說被一個噩夢嚇醒,讓我馬上趕回來去看看姐姐是否安好,我試圖安慰她,但怎么都沒用。沒辦法,我只得買了機票馬不停蹄趕回國,出現在這里……這樣說來,你能信嗎?”
我聳了聳肩,不予評論。她頓了一頓,接著說:
“說起來真叫人氣憤呢。從小到大,爸爸媽媽總是在乎姐姐要多一些——家境不好時,總是給姐姐買最好看的衣服,等到我開始懂得審美時,家里也沒了什么積蓄;單人房先讓姐姐用,等她用完了我也上了大學;所有的興趣課都是第一時間給姐姐上,等我到年紀了想報個最基礎的音樂班,卻偏偏換了住址;出國的費用也給姐姐早早備好,當我準備出國時,家里又遇上了財務危機……明明兩個都是親生的,放在一起比較,我怎么看都像是抱來的。唉,父母說起來算不上那種顧此失彼的類型,深究起來,我也怨不得家人半分,但仔細想想,總有些忿忿不平。要我說,人生當中有一些事體,外人看來無關痛癢,但對于一個女孩子家來說卻重要得不得了。如果有上帝,我一定要問問他:要是一視同仁、雨露均沾也就罷了,為何機緣分配給我的總要差一等……”
她撅著嘴抱怨了一大通。我想,或許是她憋了這股子氣許久,好容易找到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得以開閘傾訴,或是“綠蚱蜢”的酒勁上來了也未可知。
她且說著,嘆了口氣。
“雖然嘴上那么埋怨,但實際上心里面和姐姐還是親得不得了。所以當媽媽很認真地說放心不下時,我也不由得擔心起來……抱歉我絮叨那么多,都是些與你無關緊要的東西,你有兄弟姐妹嗎?”
“沒有,我是獨子來著。不過對于你說的那些,我大體能明白。”
她點了點頭:“嗯。所謂手足之情,說的就是這種直感。”
我問她:“那么,你姐姐現在怎么樣?”
“好得不得了!我來千島湖的第一天便見了面,和過去沒什么兩樣。匆匆見個面,她又立馬去了曼谷——這個不靠譜的家伙,平時高來高去的也就算了,自己的親妹妹從美國大老遠趕來,也不曉得陪一陪?!?p> 音樂漸漸地輕了下來。時間將近零點,人們稀稀拉拉地離開回去房間,畢竟是酒店的酒吧,稍有些倦意就大可去休息。誠如遙所說,每個人來“阿爾法”酒店都有自己的目的,就今天的所有住客而言,這兒并不是一個隨遇而安的地方。
我朝她舉杯:“不管怎樣,恭喜你!”
“恭喜什么?”
“恭喜你已經找到了離開這里的理由,其他人或許還得老老實實在籠子里待著?!?p> 她莞爾一笑,喝光了杯里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