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一個沉重的話題,如果說性教育即使貧乏至少有跡可循,思想品德和生物課本上秉持科普的原則多少讓人有所了解,可是死亡這個課題卻從來無解,課本上不會告訴你如何面對死亡,身邊的人更是諱莫如深,甚至在有些人面前一提起就當作忌諱被勒令閉嘴。
薛想想跟著爺爺去葬禮,大家在逼仄的房間里黑壓壓站成一片。
外面是大晴天,屋里卻像烏云壓頂,永遠也見不到太陽。
她一眼看到那個少年抱著遺像,安靜靠在墻角,她看得難過,跟爺爺打了招呼就朝那個方向走去。
剛升入初一的男孩子額頭冒出幾顆青春痘,下巴有微微的青色胡茬,他的眼睛沉靜如一片死海。
薛想想走到他面前,不知道說什么,又怕自己哭出來所以不敢看他的眼睛,心里忽然覺得過來找他是多此一舉,明知道自己不能給予安慰又何必徒增傷悲。
她朝對方點頭示意后打算離開,甚至不能確定對方有沒有看見自己。
“想想,”背后一個聲音叫住她,“陪我說說話吧。”他的聲音很輕,像羽毛拂過她的耳朵,只不過那羽毛上,沾染了幾滴看不見的眼淚。
她回頭,毛廈頡的臉上終于有了一點悲傷,他還是靠著墻,緩緩向下移坐到地上,周圍的人來來往往,他的父母忙著招呼客人,沒有人關心這個男孩的悲傷需要如何宣泄。
薛想想坐到他身邊,聽男孩緩緩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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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一樣,也是爺爺帶大的。我爸媽總是說工作很忙,所以把我放在爺爺的診所,我倒是沒所謂,反正爺爺那兒總會有很多小朋友來,我們可以一起玩。”
“爺爺脾氣其實不太好,可無論是對他的病人還是對我,他都非常有耐心。我小時候學說話慢,別的小朋友已經伶牙俐齒,我還在嗯嗯啊啊地發些不清不楚的音節,爸媽以為我是大腦發育有問題,還專門帶我去醫院檢查,大夫說沒有異常,只是需要一點時間讓家長慢慢糾正。他們當然沒有時間,只有爺爺每天不厭其煩,把簡單的一個字每天對著我念無數遍,后來我發出第一個清晰的音節,爺爺激動地抱起我在地上轉了幾圈。”
“再大一點的時候開始上小學,我爸我媽看別的小孩子都學特長,一口氣給我報了三個班,我周末要學鋼琴、游泳和畫畫,還要寫作業,根本沒有時間和小朋友一起玩,我急得大哭,連學都不想上,我媽拿著雞毛撣子把我逼到墻角,問我去不去上學。爺爺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他很嚴厲地讓我媽放下雞毛撣子,又溫柔問我要不要去吃好吃的。”
“他帶我出門去買零食,路上一個姐姐騎著自行車不小心撞到我,其實沒什么大事,自行車剛碰到我那個姐姐就立馬跳車道歉。結果爺爺狠狠踹了那個自行車一腳,指著那個女生罵她長沒長眼睛,怎么都不看路,我當時真是嚇了一跳,我之前還從沒見過爺爺這樣失態。姐姐不停鞠躬道歉,爺爺拉著我從上到下看了一眼確認我沒事,才反應過來又跟那個姐姐道歉,說自己剛剛太著急了,還讓姐姐以后騎車小心一點。”
“到了超市他問我為什么不想去學校,我氣鼓鼓問他是不是跟我媽一伙的又來騙我去上學,他笑了,揉揉我的頭說他永遠站在我這邊,他只是好奇原因。于是我就告訴他我不是不想去上學,只是因為要上太多課外班我覺得很辛苦,他說那不上課外班了是不是就會好一點,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我還是想學鋼琴,但另外兩個真的不喜歡。爺爺說決定要學就要堅持,他可以幫我去跟媽媽說情。”
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話他的嗓子有些干啞,薛想想起身想給他拿杯水,毛廈頡一把拉過她的手,“你別走……”
薛想想點點頭,“我去給你拿水。”
她這時已經站起身,毛廈頡仍然坐在地上,抬頭看著她,他的手還是緊抓著不放,仿佛孩子護著自己心愛的玩具。
薛想想愣了一下,少年眼睛里有淚光閃動,還沒等她看清,已經跌進一個顫抖的懷抱里。
他哽咽著,滾滾的淚水隔著衣服落到她肩膀上,“我沒有爺爺了。”
薛想想的眼淚像開閘的洪水一樣不受控制,她忍了很久終于被這聲哭腔感染。
人死萬事休,永遠是活著的人最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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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年的夏天,五月十二號下午兩點二十八分,有些人在去上班的路上,有些人已經坐在教室等待上課,而有些人的生命,永遠停在那一刻。
災難走在時間前面,薛想想坐在教室里看見頭頂的吊燈搖晃,屁股好像也在跟著搖晃,她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還傻傻問同桌有沒有覺得暈乎乎的,班主任出現在教室門口,神情焦急語氣嚴厲:“地震了,快往操場跑!”
薛想想坐在教室角落,心里想起以前上課老師講過墻角的三角地帶也比較安全,她看著大家擁擠著往外跑,自己搬個課桌默默縮到角落。
童磊回頭看一眼人群中沒有薛想想,又看見墻角多出一張課桌,他嘆一口氣撥開人群跑過去,一把拉出躲在桌子底下的薛想想:“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自上次薛想想在校門口說完紅領巾的事之后,兩人未曾說過一句話。
薛想想呆愣著,被童磊拉著跑到操場,眼淚不自覺地流了出來,童磊沒有回頭,只默默遞過一張紙。
也算他們幸運,震源在距這里千里之外的汶川,這里只是余震,不然就這樣磨蹭,兩個人絕對都會沒命。
路上開始有頻繁的貨車,掛著抗震救災的橫幅向災區運輸救援力量和物資;新聞反復滾動播報災情進展,一時涌出好多舍己救人的感人故事,老師說要多收集這些素材,考試中一定會用到;教室的前后門一直開著,講桌上倒放一個空的飲料瓶,大家隨時做好沖出去的準備;晚上院子里的人也都聚集在一起,大家一起等到很晚才回去睡覺。
薛想想恢復了和童磊的關系,她那段時間一邊為災區人民流淚,一邊又有些興奮,興奮的同時又覺得自己這樣開心是不對的,她很矛盾。
人是應該為別人的災難難過,必要時施以援手,但自己的生活也應該繼續過,這個道理她后來才想通。

七奚言
地震已經過去十一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