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黃鶯兒帶孩子們回娘家過重陽節。見天氣適宜,黃羅氏便差大表兄初何帶上黑甜去靈泉寺游玩。初何欣然領命。
大表兄初何是喜蓮長子,已過舞象之年,然未及弱冠。長身玉立,眉目疏朗。性情溫和,恭謙有禮,素日里與弟妹們相處融洽,也最得長輩們的歡心。
黑甜原想捎上幾個表姐妹,可秋云嫌去了靈泉寺太多次,早沒了新鮮勁兒,不肯隨她去,自顧找了村里的姐妹蹴鞠去了。細雪最不愛出門,寧愿呆在屋里擺弄她的刺繡。
又要去找翠夏和冰語,初何勸她道:“她們還小呢,吃不起爬山的辛苦,難說不會哭鬧,倒拖累了我們。”黑甜一想,也是,便不再提起。
初何和黑甜用完早飯后便出發了。上了山,初何徑直將黑甜帶到一塊石壁下,說:“你們往日只去寺里燒香,并不知道常有高人涉足靈泉山,譬如蘇學士在此游歷時,曾于石壁題詩‘七泉’一首,吸引了許多文人雅士前來賞鑒。”
黑甜笑道:“外婆和舅母從未帶我來過這里。而且初何哥哥難道忘了,我是斗大的字不識得一個!就算這些字認得我,我卻不認得它們。”
初何念過幾年私塾,便為她呤道:“‘泉泉泉泉泉泉泉,古往今來不計年。玉斧劈開天地髓,金鉤釣出老龍涎。’”
黑甜不解道:“為何有如此多的‘泉’字,詩竟也可以這樣寫的么?”
初何笑道:“你小小年齡,又沒念過書,自然不會懂得,詩如其人,蘇學士的詩,自然、灑脫,直抒性靈,不拘一格。”
“還有他的詞作:‘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何其瀟灑,何其優美,可謂登峰造極,無人能及,必定可以流傳千年,受世代景仰!”
黑甜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哦!”想了想又問,“你說的那位了不起的蘇學士,現在又在哪里呢?”
“聽說新帝即位后,他已被招回朝,升為翰林學士。”
這時,五六個和初何年齡差不多的年輕人,身穿藍色或月白的襴衫,頭戴黑色儒巾,談笑風聲地朝石壁走來。
打頭的那個指著石壁,興奮地說:“這就是蘇學士所題之‘七泉’!”
余下幾個忙聚攏了過來,齊聲贊道:“果然好詩!好字!”
“我倒更喜《題西林壁》中的意境:‘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絕妙好詩!”不知是誰說了句,頓時像炸開了鍋一般,又有人呤起自己心儀的詩句來。
“‘清波石眼泉當巷,小徑松門寺對橋。明月釣舟漁浦遠,傾山雪浪暗隨潮’。”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千年古木臥無梢,浪卷沙翻去似瓢。幾度過秋生蘚暈,至今流潤應江潮’……”
“其實各花入各眼,在我看來,蘇學士的詩詞句句都是好的!”打頭的又說,“今日既已到了此等風雅之地,也需得做些風雅之事!我的書僮帶了好酒和鮮果,咱們也去尋處有古松有清泉的地方,賞景、呤詩、品酒如何!”
只聽他們連聲叫好,很快離開石壁,拐進一條林蔭小道。
初何先是無比羨慕地看著他們的背影,然后垂了頭,長長地嘆了口氣,說:“他們呤的蘇學士的詩,我也能倒背如流。甚至能呤出更多來,可又能如何呢!”
“我也想像蘇學士那樣,從小飽讀詩書,學富五車。長大后學而優則仕,效忠朝廷,造福一方。可惜——不能夠啊!”
黑甜奇怪道:“為什么?我以為只有女子不能讀書作官,你是男兒家,有什么不能做的?”
初何苦笑道:“我雖為男兒,卻出生鄉野蔗戶人家。長大了只能跟著爹爹種蔗販蔗、榨漿熬糖。能給有錢人家的公子當伴讀童子,念了幾年私塾已屬萬幸!”
“那位王公子明年就要參加解試,如果榜上有名,又要參加省試、殿試。如果連中三元——解元、會元、狀元,堪稱人生第一得意事!”
“聽我娘說,明年開春就要為我提親。成親以后,再生幾個孩兒,要想念書趕考,更是白日做夢了!”
黑甜心想,原以為初何哥哥身為男子,生來本就比自己金貴,又有大舅母這樣的娘寵著,黃家雖不是村中大戶,也還算小康之家,自然是事事順心,百事不憂的,卻原來也有這么多無奈,這么多辛酸苦楚。
也許,不止我和初何哥哥不能如愿,秋云、細雪她們,舅舅舅母,還有外婆,爹爹阿娘,甚至叔伯嬸娘,萍兒、祥兒他們,都有不如意不稱心的時候,只不過大家都把心事揣在懷里,不拿出示人罷了。表面帶著笑,其實心里頭流著淚也未為可知。
眼前的美景很快驅散了她心里的陰霾,黑甜雀躍道:“初何哥哥,靈泉就在不遠處,那里陰涼,我們一起去那兒坐坐吧!”
快到靈泉時,他們看見靈泉邊上圍了一群女子,便在一棵松樹旁找了塊平坦的山石坐下。
只見那群女子,雖然年紀不盡相同,有的是中年婦人,有的正值青春妙齡,身上都背了香袋,一頭隱隱露出成把的香燭,有的手里還提了祭品。這也難怪,靈泉正處于去靈泉寺燒香拜佛的必經之路上。
“好清甜的泉水啊!”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兒接連捧起泉水,飲下幾大口。
一個中年婦人看了直笑,然后說:“靈泉的水最是靈驗,女子飲下一口,就能覓得佳婿,飲兩口就能洞房花燭,飲三口就能早生貴子,你這連飲不止五六口,只怕是兩三個孩兒都生下了,是有多急不可待呢!”
一群女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有的笑得花枝亂顫,有的捂著肚子直嚷痛,有的掏出手絹擦眼淚,就連邊上聽得真切的黑甜和初何,一個捂著嘴偷笑,一個無奈地連連搖頭。
這時一個綠襦黃裙的姑娘仔細打量了初何一番,便和邊上一個粉衫姑娘交頭接耳起來,兩個人不時朝初何這邊看過來,還一邊哧哧地竊笑著,羞得初何滿臉通紅,只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等她們走后,黑甜馬上跑去靈泉邊上,看到那一潭泉水清澈晶瑩,與天共色,碧藍如洗,不覺喜不自勝。
她掬一捧泉水入口,頓覺沁涼甘甜,通體舒暢,不禁叫道:“初何哥哥,你也來嘗嘗吧!”
又說:“聽我外婆說,喝了靈泉的泉水之后,馬上許個愿,這個愿望就一定會實現!”
初何走過來,也掬一捧泉水,“咕咚”飲下一大口。
“快許愿!”黑甜笑著說。
初何默想片刻后,忽覺是黑甜杜撰,不覺揚起嘴角,微微露出笑意來。
“剛才妹妹也聽到了,靈泉的水最是靈驗,女子飲下一口,就能覓得佳婿,飲兩口就能洞房花燭,飲三口就能早生貴子,妹妹果然只飲下一口,定是祈盼早日覓得佳婿!”
黑甜忍俊不禁:“原來初何哥哥開起玩笑來,也是真真的促狹!”
想了想又調笑道,“剛才那兩個小姐姐不停地拿眼睛往哥哥身上瞟,我猜她們肯定在說:眼前這位小哥哥好生俊俏,何不上前打聽了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到時也好請了媒人上門求親啊!”一邊說著,一邊自顧嘻嘻笑起來。
初何又好氣又好笑,說:“你才叫真真促狹!我正心煩著呢,你還捉弄人,沒得讓人討厭!”
黑甜不覺嘆了口氣說:“好生羨慕她們啊,人人都長得水靈耐看,而我——身上沒有半點是過得去的,怎一個‘丑’字了得!”
初何反對道:“妹妹不可妄自菲薄。古人云:‘女有四行,一曰婦德,二曰婦言,三曰婦容,四曰婦功’。”
“可見德為先,容為次之再次。古人亦云:‘婦容,不必顏色美麗也’,‘盥浣塵穢,服飾鮮潔,沐浴以時,身不垢辱,是謂婦容’。”
初何怕黑甜不解其意,又解釋道,“女子無須外表美麗,只需做到身體潔凈,衣衫整齊就已經足夠。”
“妹妹雖無美麗的容貌,但人品善良仁厚,言行又極有趣,比那些徒有其表的人何止強上百倍。”
黑甜微微一笑,說:“也只有初何哥哥這么想吧!我倒希望自己既有趣,又美麗。如果女子不美麗,甚至說得上丑,誰還有心思想了解她是否真有趣!”
黑甜又說:“初何哥哥可知道‘黑甜’的由來?”
初何不解道:“不就是因為你臉上的紫斑嗎?”
黑甜道:“大人們都不說,其實我已經知道,我剛出生那晚,爹爹喝醉了酒,睡在我旁邊,不覺將一條腿壓在我身上,險些將我壓得氣絕,我臉上的紫斑便是見證了……”
“爹爹每次生氣罵我,都會說句‘早知就再壓重些’,當時我不解其意,后來才明白,他是后悔將我救活過來……”
面對著初何哥哥,黑甜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吐露心聲。她下意識地撫摸著手臂,那里新傷疊舊傷,時時作痛。
初何眼見黑甜衣袖下有紫斑隱現,忙捉住她的手,擼起袖管,果然,那里條條傷疤、紫色瘀痕觸目驚心。
初何驚道:“平日總聽爹娘在背后嘀咕,總是不信,畢竟是親生骨肉,虎毒尚且不食子,沒想到竟是真的……你爹娘果然心狠至此。”
“這些年我幫爹娘照顧弟弟,他們覺得我還有些用處。現在弟弟都長大了,我就更顯多余了……”黑甜說話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不用幾年,他們一定會設法打發我出門,是死是活由我去,再不會過問半句!”
這此年她漸漸看得明白,阿娘恨女兒,因為女兒的出生讓她顏面盡失。爹爹恨女兒,因為她的存在,時時在提醒他那一晚的劣跡……他們都希望自己從眼前消失,消失得無影無蹤,與他們再無任何的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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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璣紫
已過舞象,未及弱冠:十六、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