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醒點頭，又道:“圣女的斟月教在西狄，遠水解不了近渴，目前聯合玄武幫，是最好的辦法。”
他倚著凳子思索。
“論水戰，玄武幫無人能敵，論陸戰，顧家堡機關卓著。兩家水陸合一，在蒲花洲，秋鳳閣無法撼動分毫。蒲花洲四足鼎立，顧付兩家是世交，淮安劍派早與我們有合作，主要是促成玄武幫的聯合。”
顧慈有些猶豫，“爹，那咱們真的要三派合一？”
顧醒端正坐好，肅然道:“是，不僅要放棄那片水域，還要大大方方地送給他們。”
“那咱們豈不吃了虧？”
“慈兒，你還是太年輕。”
顧慈謙虛請教，“求父親指點。”
顧醒兩指捏起紙卷湊近燭臺，那卷地圖迅速燃燒，被橘紅火光包圍，他將紙卷輕拋脫手后，火舌瞬間吞沒上面的字跡。
“敵已明，友未定，引友殺敵，隔岸觀火，不自出力。先將水域送給玄武幫，再暗地送給秋鳳閣。”
紙卷落地時已燃盡，只余片片灰燼飄飛，如黑蝶漫舞。
“父親的意思是，以水域為餌，掀起水域紛爭，引玄武幫和秋鳳閣爭斗？”
“不錯。一來利用玄武幫轉移慕容灼的注意力。二來，蒲花洲四方割據，玄武幫與我顧家堡勢均力敵，不讓他跟秋鳳閣消耗一下，我們怎么能拿下蒲花洲首領的地位。”
“再者，鬧大了肯定是玄武幫頂頭，誰讓他們水戰厲害呢？我們稍微用些機關器械支援他們，消耗不了多少人力。”
這本是一箭雙雕之計，顧慈聽了卻凝眉不語。
顧醒瞥他一眼，“怎么不說話，爹說的還不夠明白？”
“不是……”顧慈猶豫了會兒，道:“爹，孩兒并不想窩里斗……當年朔月盟內亂就是個血的教訓……”
“哼！其他門派的存亡關你什么事？！你以為你是菩薩？普度眾生？這個江湖本就是利己才能走遠。”
“爹，如果我們是自保，三派合一我不反對，可是你利用同盟信任來削弱敵友雙方實力，孩兒認為實在是……實在是卑鄙！”
“爹這么做都是為了壯大顧家堡，自古以來兵不厭詐，對別人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
“爹，孩兒既不是菩薩也不是天神，孩兒只是在堅守自己的底線，不做卸磨殺驢、過河拆橋之事！”
“你！”顧醒猛地拍桌，氣得火冒三丈。
顧慈依舊堅守己見，“孩兒只是不希望……你為了壯大顧家堡，用一些損人利己的手段，最終變成一個表里不一的陰險小人。爹，我痛恨不守道義的偽君子，我不希望將來變成自己討厭的樣子。”
看著兒子正氣凜然的模樣，顧醒忽然覺得十分可笑。
“呵呵，這由不得你！江湖由不得你！損人利己？為了利益，算什么？等你接掌顧家堡，看慣紛爭，受盡欺壓，就什么事都做得出來了。到時，我看看你那菩薩心腸還能堅持到幾時。”
“爹……”顧慈跪了下來，誠懇規勸:“爹，三派合一，齊心協力不是更好嗎……”
顧醒有些失望，“我顧醒精明一世，偏生出你這個死腦筋。”他閉目深呼吸，無力朝倔強的兒子擺擺手，“夠了，你回去吧。”
顧慈悻悻起身，緩步退出去，臨走前，不忘回頭再次勸阻。
“爹，三思啊。”
靜默了一會兒，并沒有得到回音。
顧慈嘆了一口氣，把門關上。
門咿呀一聲關上后，屋子里傳來一聲嘆息，聲音輕微，淹沒在蠟燭燃燒的嘶啦聲中。
夜色濃黑，另一處有別樣的風景。
“顧家堡防守嚴密，你是怎么進來的？還易容了堡主夫人。”顏小皙悄聲問道。
“小意思啦～”楊迷花得意洋洋，“還記得我在雕花船上說過派櫻兒出來辦事么？”
顏小皙頓悟，“難道，你派她來潛入顧家堡了？”
楊迷花道:“早在顧家堡廣發請帖的第三天，我就派櫻兒潛伏在這西狄小妞身邊了。”
顏小皙豎起大拇指，“你厲害你厲害，我早該想到的。”
楊迷花也不跟她耍嘴皮子，直言道:“啥也不多說，今晚行動。”
顏小皙驚詫，“哈？可是我連天機堂在哪都沒摸清，是不是太急了？”
一語未了，迎面忽然拋過來一個小卷軸，顏小皙接過來看，欣喜不已，“顧家堡地圖？！”
她抬頭好奇問:“地圖是機密，你怎么拿到的，堡主夫人要地圖不會引起懷疑嗎？”
楊迷花卻有些無奈，“我要真能靠堡主夫人這身份拿地圖就好了！關鍵這小妞沒這能力啊。”
“啊？”
楊迷花耐著性子解釋:“這西狄小妞不是斟月教的圣女嘛，嫁過來也就是一種聯姻的關系，顧老頭精著呢，對她早有防備，別說拿地圖了，出門都有人跟著，我讓櫻兒把她引到堡外才有機會易容。”
顏小皙越發奇怪了，“那地圖怎么拿到的？”
“靠她。”楊迷花從內袋又掏出一個卷軸，在她面前展開，里面清一色畫著四個美人，容貌身形均一模一樣，只是裝束不同。
顏小皙仔細看了看，盯著其中一個穿著粉色衣裙的女孩問道:“怎么畫的都是櫻兒？”
楊迷花糾正，“她是櫻兒沒錯，但幫助我們拿到地圖的，她功不可沒。”說著，將卷軸撲到桌面上，指著其中一個穿著嫩青色衣裙的女孩，“是她，櫻櫻。”
顏小皙一頭霧水，瞥向旁邊畫著的那個水藍色衣裙的女孩，“那她是誰？”
“阿櫻。”楊迷花認真回答。
顏小皙驚奇不已，又看向最后一個穿月白色小襖的姑娘，“那她呢？”
“小櫻。”楊迷花道。
顏小皙驚訝不已，“她們怎么都長得一模一樣？”
他的侍女是批發的嗎？
“這四個都是我的弟子，有三個用了斗轉星移，她們奉命潛伏在蒲花洲。這幾個人平時容貌不相同，但一有情況就可以變換，隨時交接，上一刻是櫻櫻，下一刻有可能變成阿櫻，相貌一樣，人已不同。”
他指著穿嫩青色衫裙的女孩，“其實里面只有櫻櫻的相貌是真的，其他都是易容，這是潛伏在蒲花洲的一支小隊。把這幾個人畫成一樣只是為了方便區分隊伍。”
“阿櫻武功高強，櫻櫻察言觀色，櫻兒足智多謀，小櫻會醫善毒，四個人合作天衣無縫。”
顏小皙贊嘆，“哇！好厲害！“末了又問:“那我擅長啥？”
楊迷花也不看她，顧自收起卷軸藏好，“你輕功卓絕，擅長逃跑。”
顏小皙面露羞愧，無言以對，訕笑接著問:“櫻兒潛伏在顧家堡，剩下三個潛伏到哪了？”
楊迷花魅惑一笑，“剩下的在秋鳳閣。櫻櫻就是小黃鸝。”
“小黃鸝是誰？”
“慕容灼的新寵。”
“哈？！”顏小皙大吃一驚，萬萬沒想到。
楊迷花看起來也有所不滿。
“名字超難聽對不對？也就慕容灼這個狗賊想得出來，好好一朵嬌花，起個鳥名，真是沒品味！”
“慕容灼絕對沒想到，他與長老議會的內容，全被小黃鸝竊聽了。更不會想到，櫻兒在曲萬徑送禮走后，把地圖摹了出來。”
顏小皙聽得一愣一愣的。身邊的同志們都好厲害的樣子。
“你發什么呆。”楊迷花朝她腦袋敲了一下。
顏小皙捂住頭，問道:“慕容灼又有什么新動作嗎？”
“他打算在今晚子時之前炸了璇璣堂，璇璣堂被炸后，守衛肯定趕過去查看，到時天機堂守衛稀疏，正是咱們下手的好機會。”
顏小皙點點頭，“明白了。”
楊迷花開始陳述任務:“櫻兒在地圖上圈出了機關的開關位置，你自己知道怎么辦。天機堂將收集的消息都寫在密卷里，你仔細翻閱……”
“……翻、閱？”顏小皙面露難色。
“你是想說你不識字？”
“呃……是，我記憶都有點模糊……”
“放心，不是你記住模糊，是你本來就認不了幾個字。”
顏小皙:“……”
“你以前就顧著練輕功，只有在執行任務的時候才會去學相關的字，比如刺殺的人名、地名、身邊侍從的名字等等。綜合來說，也認了一兩百個字，對于女孩子來說不算文盲了。”
顏小皙愕然:一兩百字？！她是殺了多少人啊？！
楊迷花給了她一張紙條，“到時候，你只要照著字形翻閱就行。”
小皙打開紙條，上面只有一行字。
“你要我偷的是這份？”
“不是一份，是兩份，分別是百草堂和玄武幫第七位渡丞的資料。”
“玄武幫第七位渡丞？誰啊？”小皙極度好奇。
然而楊迷花并不想正面給她解答，“不急，總會知道的。”想了想又繼續說道:“人員嘈亂，為保安全，我會在外頭接應你。”
顏小皙笑而不語。
是接應？還是迫不及待地拿到密卷？
但她沒辦法拒絕。只有手上有了密卷，才有能力跟他周旋，拿到護心丹的解藥。
小皙忽然意識到:護心丹這幾天都沒怎么發作，還真是奇怪呢。
“嘻嘻，楊師父，你可藏好了，別拖我后腿啊！”她俏皮地做了個鬼臉，一臉輕松，乖巧得像只窩在掌心的小寵物。
“呵呵，是你自己小心，別在里邊迷路了，守衛從璇璣堂返回天機堂只需要半個時辰，時間有限，自己看著辦！”楊迷花半開玩笑半誡告道。
……
顏小皙翻看地圖，將上面各個轉角的鈴鐺顏色順序理了一遍，又反復記了一遍，確認無誤后，換上夜行服，熄燈關門，借著月色翻上屋檐。
憑著記憶和眼力，她迅速躍過屋檐、翻過墻頭、拐進小轉角，巧妙避開人群。
她輕功本就一流，現在又對地形了如指掌，穿過顧家堡各種巷道，如入無人之境。
走到了天機堂附近，選了個地方棲在暗處，靜待爆炸聲來臨。
岑夜無際，子時一刻，轟聲響起，震耳欲聾，火光絢爛，熱流籠罩整個璇璣堂。
顧家堡的守衛被驚動，紛紛趕往璇璣堂，天機堂人手瞬間變少。
顏小皙扎好面巾，從暗處滑步出來，腳步飛快挪移，三兩下便打昏了內屋的守衛。然后按照地圖的指示，將門柱里的機關開關破壞。
機關紛紛沖出，漫天蓋地的鐵箭、飛矢、繡花針，還有鐵籠子，她大開眼界，待機關發射完畢后，徑直進了內室。
天機堂內室布置呈原形，明顯是個書庫。中央有一副桌椅，估計是用來記錄秘聞的。圍繞在四周的一排排書架整齊羅列，如一片樹林，它們像卦爻一樣錯落有致的排列組合，稍不注意，便會迷路。
顏小皙這才掏出地圖細細觀察，將桌上的筆架挪了一個位置，把機關關閉后，她走進復雜的書架林海中，開始翻找密卷。
走到一個書架前，她忽然停下腳步，看向那一堆武林新秀密卷冊，目光停留在一本小冊子上。
小冊子上面寫了“陸尋歌”三個字。
出于好奇，她翻了翻那冊密卷，發現密卷很薄，翻開時僅有兩面，一面是畫像，一面是簡短的信息記錄，上頭寫著:
“陸尋歌，男子，年歲不詳，身份不詳，師從未知，門派未知……”
接下來一堆都是未知。
顏小皙在感嘆自己居然認得字的同時也不禁感嘆:顧家堡的消息真是與時俱進啊，尋歌才剛在新劍會嶄露頭角，這天機堂就開始存檔他的消息了。這小子也厲害，天機堂都搜不到他的信息。
時間不多，她沒法浪費，當即將冊子放回，又繼續找。
“前面百草這兩字我認識，后面寫的念啥啊，像個人名。”顏小皙比對著字形，挨個挨個書架查看。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在一堆陳舊的冊子中看到與紙條對應的字形，正好是兩冊放在一起，倒省了一番功夫。
“咦，旁邊這一欄怎么是空的？”
小皙明顯看到，緊挨著兩冊密卷的書柜上欄和下欄都是滿的，中間欄空空如也，在琳瑯滿目的書架中有些突兀。
抽開其中一本，封面寫著三個大字——夜未央。
“原來這一欄是夜未央。可是怎么缺了一欄呢？”
小皙翻了翻，始終沒看見夜未央在元貞五、六年事跡的任何資料，而臨墨峰慘案的時間正好是元貞六年正月。
時間緊迫，她只好先收了那已找到的兩冊。拿好密卷，耳邊突然有輕微響動。
小皙警覺地回頭。
靠近門口處的另一個書架突然出現不速之客，是一個黑衣人。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她有些慌亂，深吸幾口氣，試圖冷靜下來。
對面蒙面的黑衣人似乎來得有些時候了，見到她也不慌。小皙卻心頭微慌。一時忙著翻找，竟沒注意到有人進來。
眼見他剛將一份密卷收入懷中，又默然朝自己伸手，掌心攤開朝上，示意將密卷給他。
“閣下何人？”顏小皙將密卷收好，兩手握拳橫在身前自衛。
“給我。”黑衣人平靜道。
聲音低沉沙啞，像是故意壓著嗓子說的。話語簡短強硬，帶著強烈的壓迫感。
小皙眉頭一挑，“我若說不呢？”
黑衣人眸子雪亮，擺出起手式，大有與她搶書的架勢。
一記“白猿偷桃”式的掌法直擊面頰，顏小皙側身堪堪躲過，手腕翻轉推移，改變他的攻擊方向，一個跟斗滾跳到書庫中央的圓形空地。黑衣人緊隨其后，身影迅捷如風，與她交手打斗。
那人早知道她的出招套路似的，每一招都被他輕松拆解，小皙出招后全程被牽制，占不到一絲上風。
向后滑步的剎那，她腦海中瞬時閃爍出幾個畫面，幾個招式動作飛速在腦海閃過，幻光片影，虛幻難明，與眼前黑衣人的招式漸漸重合。
小皙心存疑惑，沖過去用本能反應的招式攻擊，連連敗下陣。清風拂來時，面上微涼，她警覺地回頭，看到那人手上抓著一塊黑布，是她的蒙面巾。
糟糕，這個黑衣人的武功遠遠在她之上！
等等，這身黑衣裝束莫名的眼熟。
顏小皙飛快思索，猛然意識到:這不就是在她靈堂出現過的黑衣人嘛！
敵？友？
她越發迷茫，不經意間瞥見桌上的筆架挪了位置，瞬間渾身發毛，頭皮緊繃，忍不住指著筆架怒喝:“你干的？！”
黑衣人愣了愣，“難道？”
話音未落，四面八方機聲漸起，霎時間滿屋箭雨，勢急迅猛，顏小皙招架不住，黑衣人反常地擋在她身前，劍光閃爍，擋下所有箭矢。
“走！”
他命令道。小皙眉頭微蹙，沖外邊跑去，黑衣人緊隨其后掩護她。
眼見快逃到出口，鐵柵欄突然降落，兩人被困在門口。
顏小皙暗叫糟糕，這回不僅完不成任務，連命也要喪在這了。
旁邊的黑衣人不慌不忙，凝神聚氣，雙掌推出，鐵桿瞬即震碎。
“你！”顏小皙目瞪口呆。這內功了不得啊！
出了天機堂，她正想詢問此人來歷，誰知那人溜得比她還快，一下子躍到前面，三兩步便離她數米。
顏小皙一路尾隨，沒跟上那人，卻看到了一直守侯在暗處的楊迷花，此時他正蹲在地上，迷茫地伸出自己的右掌觀摩，不知是怎么了。
“楊師父你沒事吧？”顏小皙扶起蹲在地上的楊迷花，而他神色恍惚，站起來后怔怔望著前方，喃喃自語。
“烈火掌……是烈火掌。”
顏小皙不明所以，“什么烈火掌？”
她沒反應過來，肩膀忽然被他用力揪住，“烈火掌、烈火掌就是重火的獨門武學啊！”
顏小皙如遭雷轟，不可置信回想起剛剛交手的畫面。
聽著天機堂附近的聲音逐漸嘈雜，她匆忙拉著楊迷花穿過羊腸小道，“當務之急，咱們先離開。”
楊迷花不舍地望著黑衣人消失的方向，木楞楞跟著小皙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