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王興國后,那軍帶著張琳、王琴和孫建來到“老地方夜總會”。
一進包廂,那軍咬開一瓶啤酒,咕嘟嘟喝了下去。氣哼哼對著孫建說道:“猴子,這次讓人給設計了。”
“是給反設計了,本來是咱設計人家的。”
“徐大安這個滑頭,開始說得好好的,讓我見機行事。昨天卻跟我說要順勢而為。他奶奶的,大勢已去了,還順勢而為。”那軍說罷,又咬開一瓶啤酒咕嚕嚕喝起來。
“那就是有所為,有所不為唄。那總,我說句不中聽的話,人民醫院是肖雅的場子,不太好砸的。你不看剛才肖雅跟王興國那關系嗎,鐵著呢。”孫建平時愛看書,愛琢磨事,有點小聰明,被那軍視為狗頭軍師,圈內都呼做“猴子”。
“放屁,我那幾十萬貨咋辦?”那軍一聽孫建這好不給力的話,就氣不打一處來。“聽著,這幾天給我好好想想,撕也要撕開一條縫,把貨塞進去,要不你就跟黃二虎把這幾十萬貨吃下去,陪那個死鬼張金成去。滾!”
孫建一看那軍動氣了,忙不迭地說道:“我想想,我想想”,拉起王琴溜了出去。
張琳靜靜地坐在一邊,她知道今天那軍上火了。馬不停蹄地忙了一個多星期,總以為是三指拿螺,穩拿了。沒想到晚上王興國一席話,把他澆了個透心涼。
她看著他咕嚕嚕灌著啤酒,沒吱聲。
“來,你也喝點。”那軍終于抬起頭,扔過來一瓶青島黑啤酒。兩腿一抬,斜倚在沙發上瞇上了眼睛。
慢慢地,一群白鵝浮游在那軍的眼前,那是小時候為了供他上學,她母親養的十二只肉鵝……
那軍的家,在離江海二十公里的郊外,他的村上家家養鵝,養大了就送到城里給人家做成鹽水鵝,這是江海人人愛吃的街邊美食。
在他十五歲的一天,鄰居家丟了兩只鵝,硬說他媽偷了,吵上門一通亂打亂砸,他家的鵝死了一大半。他媽氣不過,跟著剩下的鵝一起跳進了屋后的荷塘里。
第二天,媽媽被打撈上來,那軍一聲沒吭,一滴眼淚也沒流。低著頭靜靜地跪在媽媽的靈前。午夜,他提著媽媽生前趕鵝的竹竿,將鄰居家的鵝全部撲殺。鄰居家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此后,那軍不再上學了,他跟著父親在鄉里收鵝,再賣到城里。
在他十七歲的一天,他和父親開著小三卡往城里送鵝,被一輛超載的中巴車,撞進了路邊的小河溝。父親沒了。
鵝,曾是那軍小時候最好的玩伴。他三歲時就跟在鵝后面一顛一顛地四處轉悠。如果找不著他,那去鵝窩里準能見著,他正抱著鵝脖子睡覺呢。上學后,他唯一能一字不差地背下來的唐詩,就是駱賓王的《詠鵝》。
現在,鵝沒了,母親沒了,父親也沒了。
母親,父親,都死在鵝上。
鵝,鵝,鵝,
曲項向天歌。
白毛浮綠水,
紅掌撥清波。
鵝,鵝,鵝,曾是他最美好的回憶,卻也成了他最傷心的記憶。
那軍不再碰鵝了。
那軍進了城,找了份送液化氣罐的工作。
他負責的小區,住著一位寡居的少婦趙婷婷,帶著一位十四歲的漂亮女孩朱萍。
趙婷婷三十五歲,性感妖艷,是江海市醫藥公司的業務員。十七歲的那軍魁梧剛健,渾身充溢著陽剛之氣。長來久往,兩人走到了一起。
就這樣,趙婷婷把那軍帶進了醫藥圈子。
那軍把趙婷婷當作了愛人,也當成了母親,十分依戀,這就是戀母情結。
然而,不幸還是降臨了。
在一個那軍不該出現的夜里,他出現了。趙婷婷正依偎著一個四十左右的白白胖胖的男人。
看著他們如膠似漆,章魚般纏在一起,他如天崩地裂般崩潰了。
他“啊——”一聲大叫,像抓起一只白鵝般將那個白胖子抓起重重地扔到了墻角。白胖子剛來得及悶哼一聲,他便“通通”兩腳結結實實踹了上去。緊接著,他拍開窗戶,一彎身,雙手一抄,轉身一甩,白胖子飛了出去,“嘭”地落到了樓下的草地上。
趙婷婷被這一連串行云流水般的動作嚇壞了,她蜷縮在聞聲而至的女兒懷里,瑟瑟發抖,兩眼恐懼地望著那軍這頭被激怒了的獅子。想像著自己被扔出窗外后,頭顱崩裂,腦漿飛濺的恐怖場景。她,也崩潰了,“啊……”一聲大叫,朝著那軍跪在了床上,泣不成聲,抖個不停。
那軍面孔猙獰,目光如電。他“嗵”地一聲砸到床前,舉起青筋暴跳的雙臂……
“不要,求你——,放過她”,十四歲的朱萍“噌”地竄到了趙婷婷前面,雙膝跪著,直起上身,兩眼直直地盯著那軍,一字一字堅定地說道:“放過她,我求你。”
那軍望著朱萍用弱小的身子護著趙婷婷,腦中電閃雷劈地翻轉著,母親、父親、幼時的鵝圈、被撲殺的鵝,他“啊”一聲大叫,“撲通”跪在了床前,號啕大哭起來。他在母親墳前沒有哭,在父親墳前沒有哭,在那么多被撲殺的鵝面前沒有哭,而此刻在這個曾經給了他無數溫存和激情的床前,在這個把他從經受了一次一次的打擊已經走到了命運懸崖的邊緣拉了回來的他視為最后的唯一的親人面前,他所有的積壓的如大山般沉重的悲傷和怨憤一起迸發了出來,如火山一般,震天動地。
此后,朱萍嫁給了那軍。趙婷婷精神失常,住進了精神病院。
再以后,朱萍與那軍離了婚,從醫院接出了趙婷婷,離開了江海。
張琳慢悠悠喝著啤酒,不時回頭望一下那軍,那張棱角銳利透著寒氣的臉,浮現著暗紅色的光亮。隱隱的,那軍兩側眼角有少許淚液溢了出來。
張琳抽出紙輕輕地替他揩拭著。
鵝,鵝,鵝,
曲項向天歌。
白毛浮綠水,
紅掌撥清波。
那軍低聲吟哦著。
“別急,我去中心醫院看看。”張琳輕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