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皇宮戒備森嚴,御書房燈火璀璨。
天子傳召,楚弋帶著侍衛龍葉穿過御花園,昏暗的角落穿梭著數十個黑影,是宮中的暗衛正在換防,除了龍葉這種級別的侍衛,尋常宮人根本無法察覺。
“殿下,是否需要再更換一下部署?”
自從上回宮宴闖進刺客,暗衛的部署就不停地換動,但因為宮中有一個潛藏的危險人物,恐怕早已經看清了規律。龍葉并不敢直言,抑或去揣測楚弋的心思。整個暗衛營的人都領教過了,但卻敢怒不敢言,這個人不是別人,而是瑤華宮那位備受盛寵的十七公主。
“你懷疑公主泄漏布防?”
龍葉沒有應答,楚弋也清楚瑤華宮對皇宮來說的確算一個威脅,但他更篤定,自己這位新皇妹沒那份閑心,倒是躲在瑤華宮背后之人隱藏得太深,無論怎樣掉換宮人,都捕捉不到他的蛛絲馬跡。
“瑤華宮,別盯太緊了。”
“是。”
楚弋:“看來他還真沉得住氣。”
之前他故意將女子放出宮做誘餌,不僅沒有將人引出來,反而將丞相府、瑯環閣和忘川谷都卷入其中,那人算清了自己多方掣肘,一個不能動,一個動不得,而一個動不起。在宮外沒有抓到的人,想必在宮內更不容易。
“除夕公主的行蹤,凌風可有匯報?”
龍葉:“公主離開宴席,去了承興院。”
“沒去見皇叔?”
“沒有。”
楚弋覺得有些挫敗,自己這位皇妹不善偽裝,一眼就可以將她看透,他卻又似乎從來沒有看透過。他不過是想坐實她與王府的關系,她竟然絲毫未受到誘導。
“漓王妃的身份可有查到?”
“沒有。”
“死亡原因呢?”
“王府訃告上記載著暴斃而亡,由于是水葬,尸身已經沉入江底,無從考證。王府烹藥尋方月余,就連醫案也從未發現可疑之處。”
“暴斃。”楚弋冷笑了一聲,“當初聽聞皇叔大婚,本宮還覺得欣慰,以為他榆木開花,只要與生死門保持距離,小家碧玉卻也無妨,未曾想他親手斬斷情絲,當真不留軟肋。”
御花園的小徑上,守燈的宮人遠遠避開來,生怕聽到什么了不得的秘密。龍葉提著宮燈,照亮楚弋的腳步,這還是第一次圣上在夜晚召見東宮。
花房幾株鳶尾正開著,散發出藍紫色微光,宛若翩翩彩蝶,宮人們記得那是先帝在世,親手播種分株,第一株花開時,更是日夜派宮人守著,防著幼太子和漓王兩位小魔王折花。
楚弋掃了一眼花房,已不記得兒時折花之事。
“殿下,聽聞圣上傳召了川谷先生,命承興院改了藥方。”
“太醫署怎么說?”
“這是承興院和太醫署研討月余,共同做的決定,圣上并未反對。”
楚弋當然清楚,改藥方意味著什么。這一株冬凜花入藥,無論藥效如何,最后又能延續多長壽命,唯有盡早肅清這江湖朝堂。
當楚弋和龍葉來到御書房時,楚冀正在和宮人下棋,楚弋看到的楚冀精神矍鑠,同往常一樣。楚冀揮手示意楚弋近前說話。
“父皇。”
“嗯。”
楚冀屏退左右,只留下一個對弈的侍奉宮人,“刺客之事可有眉目?”
“是生死門。”
“生死門的目標是這次和親,不是十七公主,其中關鍵在雪女傳聞。希望你告訴寡人,為何會將一位山野女子帶回宮中。難道真如你上奏,十七公主乃是將軍府遺孤?這一切謀劃只為拔除丞相勢力?”
楚弋心虛道:“父皇查到了什么?”
“冬凜花,從何而來?”
“梨州,亶山。”
“如何采得?”
楚弋:“……”
楚冀:“十七公主是何來歷,寡人并非閉目塞聽。既然你早已查清傳聞之事,還要隱瞞寡人多久?”
楚弋恭敬道:“兒臣不敢。”
“不敢,好一個一箭雙雕。”聽起來像是贊譽,但更像嗔怒。“可有他的行蹤?”
“兒臣無能。”
江湖朝堂,一個源家,一個生死門,做不到百無一失,只會前功盡棄。楚冀沒有過多苛責,這些年在他的蔭蔽下,楚弋已經獨當一面,但免不了也會紕漏。
楚冀抬眼看了看楚弋:“你可知寡人為何要封十七公主為懿德公主?”
“兒臣不知,請父皇明示。”
“當年明德帝英年早逝,無后,皇室血脈單薄,寡人的父皇年幼,弟承兄位,在長公主殿下的輔佐之下,同舟共濟,十余年江山穩固,鄰國外邦未敢有犯。寡人希望這位十七公主能像當年的長公主一樣,將來輔佐你登基。”
“勞父皇費心。”
“江湖中人如草芥,朝堂積弊叢生,你沒有寡人幸運。寡人尚在襁褓之時,曾與長公主殿下有過一面之緣,先皇因此從眾多子嗣中選中了寡人。記憶雖已不再,每每長夜夢深不醒,寡人總以為還身處襁褓之中……”
楚弋從未見過父皇這樣,自古皇家親情淡薄,襁褓之中極致的溫暖,人到暮年時顯得格外奢侈。
“凡為帝王者,須心如磐石,方不可動搖。”楚冀悵然道,老而強壯的龍顏下,是虛弱無力的軀殼。
“父皇。”
楚弋緊張地走了過去,“兒臣去命人請太醫。”
“無礙。”
楚冀制止道,繼續說,“寡人常聽先皇提起,長公主殿下身無一物,莊重灑脫,生來偏愛自由,寡人近日從十七公主身上,隱約看到當年長公主殿下的身影。”由于精氣不足,楚冀明顯有些喘不過氣來。
“父皇……”
楚冀搖了搖頭,示意一旁的宮人撿起棋子,對皇家秘聞宮人毫不回避,早已是楚翼心腹之人。當然,成為這樣的人往往都要付出一些代價。
“兒臣去承興院請老先生。”
“不必了。”
侍奉的宮人立起身來,端過爐火上溫好的藥遞了過去,楚冀將一碗藥喝完,目光越過楚弋,投向了楚弋身后那幅屏風,傲雪凌霜,平欺寒力,攙借春光。楚弋知道,自己的父皇在透過這架屏風,尋找長公主殿下的影子,或許是身處帝王之位,心中留下的遺憾。
“父皇,可是要召見皇妹?”
楚冀搖了搖頭,“月,我記得是十七公主的名字。”
“是的,父皇。”
楚冀贊賞道:“暗夜流光,真是好名字。”分明藏有一絲殺伐之氣。
楚弋有些莫名的不安。
楚冀:“江湖朝堂,風云詭譎,就好比這無邊暗夜,在黑暗之中前行,即使來日再艱難,太子也要做出正確的抉擇。”
“謹遵父皇教誨。”
江山社稷為重,楚冀在楚弋身上寄予厚望。
“寡人的父皇他,晚年荒唐無道,前車之鑒,望你時刻銘記于心。待你登基重修青史,這一筆可如實下達史官。”
“是。”
“兄及弟矣,式相好矣,無相猶矣。這是先長公主殿下看重的帝王之家,然而帝王之術,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而后知秉要執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漓王府無過,過在帝王之術。”
楚弋:“……”
楚冀突然感慨起來,“選妃在即,幾位待選小姐你已見過,取舍二字不易。深宮數十載,位高者寒,太子可已準備好成為孤家寡人?”
這是楚冀最后與楚弋說的話,楚弋忽然感到一絲恐懼,今晚的傳召因果始終,不問蒼生,像在告誡什么,楚弋有些六神無主。
“孤家寡人。”
楚弋穿過御花園,掃了一眼花房中的鳶尾,最后沉重地回了東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