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A館內四處飄散的煙塵,我不禁感嘆好日子到頭了。正在搭建的假山內部豎起了支架,上面焊接著方向不一的鐵方管,看起來張牙舞爪的。站在西門往里看,那場面像極了著名的死亡森林,只要再往前,就能死在里面。
我這才明白主管和指導員不常來這里的理由了。他們知道有單位的人在這里,就能高枕無憂。哪怕是一介實習生,也能起到震懾作用。此話不假,大家把我當成了有權利的人,紛紛客氣有禮。
工頭朝我走來,他沒把嘴角處的紅色油漬擦干凈,仿佛一個卸妝不徹底的小丑。
我想笑。但我想到他曾幫助過我,而且他在這種地方工作,本身就是悲劇。我便憋住了嘲笑,悲天憫懷的情感油然而生。
“同學。”他低聲叫我。而我從他的臉上看出一句話: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接著他神秘兮兮地問:“我來這么久了,我也沒問過你。我看你長相年輕,今年不大吧?”
果然他問了一個人人都要問的問題,但其中的夸獎部分讓我的心情無比愉悅。
“謝謝夸獎。我今年23歲了。”
“年輕,聽說你是大學生。學什么專業的?”
“旅游管理。”
他思考了一下,說:“和這里的業務有相似的地方呀。”
“對,我父母也是這么說的。”
“你是什么時候來這里實習的?”
“八月份,一個炎熱的日子。”我沒有說確切的日子。
“也是很久了。”他說,“你喜歡做什么?”
我忽然覺得他的問題多得像展館里的灰塵,而我對他的提問產生了抵觸情緒。
“看電影、小說,主要是懸疑和推理題材的。有空就看一些體育比賽,籃球和足球啦。還有國內外綜藝節目。”我用一口氣回答完畢。
“有什么電影、電視劇可以推薦的嗎?”
“我們的喜好不一樣,推薦了你也不會感興趣的。”
“說說看嘛。”
“比如,《神探夏洛克》、《基本演繹法》,這兩劇的主角都是福爾摩斯;《康斯坦丁》、以及最近看的《逍遙法外》,就這些了。不過你肯定不知道吧?”
“慚愧,我真的沒有耳聞和見識。”他撅起嘴說,“哎呀,你的閱歷蠻豐富的嘛。”
“哪里,你過譽了。你瞧,我都數不清肥料的數量。”
“這些都是小事,以后你就會熟悉的。”
我點點頭。
“不過你在這里是怎么看的這些電視劇的?”他問,“在家里下載好了,放在手機里慢慢看?”
“不會呀,辦公室里有WIFI呀。”
“哦,真幸福。”他嘴里發出羨慕的嗞嗞聲,“園區里有這么快的WIFI嗎?”
我恍然大悟,頓時明白了他拐彎抹角的真正意圖。
“園區里的沒有。但有個地方有。”
他眼睛驀地變大,散發著貪婪的光,仿佛發現了藏寶圖。他追問我具體位置,似乎是想霸占那個地方。
我坦然的把那個我發現的“秘密藏寶地”告訴給他,并附上如同能打開重重大門的鑰匙那般重要的密碼。我認為我的行為是在報恩。
他謝過我,說去那里使用WIFI,可以剩下很多流量。他喜悅的樣子,可能要比工程完工那天還要強烈。
話說那個地方也是指導員告訴我的。
第二天上午,我看著幾個工人挪動礙事的廢品。我一回頭,便發現了工頭。我注意到他的走向,以為他是來幫忙的。我向后退,一直到倉庫旁。等等,他朝我走來了?沒錯,是朝我走來。鼻頭有些癢,我伸手撓了撓。
他走到我的面前,突然開懷大笑,張開雙手似乎要來一場激情洋溢的演講。
但我被這一幕嚇得一顫,心臟砰砰直跳。為了掩蓋我的膽小反應,我抓住顫抖的間隙,做了兩下肩部關節活動。他有點兒神經質吧?我不禁懷疑。
我錯怪他了。經他提醒,我明白了他“神經質”的原因。實際上他所表現出的是興高采烈。他說他已經去了有WIFI的地方。
“怎么樣?是真的吧?我說的沒錯吧?”我驕傲地說。
“真的,真的。”他急促地說,“速度維持在1M/S左右,不及我家里的WIFI。但終究是可以使用。”
他說起家中的瑣事,像極了我家樓下那個長期蹲守的寬帶報裝員,一見到別人,就滔滔不絕地介紹公司的各類套餐。他用炫耀的口氣告訴我,他家里安裝了一條百兆寬帶,全家人同時使用手機、平板,也不會出現卡頓與斷網的現象。他的孩子就是在高速網絡下,通過看視頻來學習的。
我注意到他的話里透露著貪婪,一如昨日。我心想:那當然了,兩者沒法比較,有得用就不錯了。
“不過有得用就不錯了。”他準確的洞察到了我心里的聲音。“幸運的是,我依舊可以用這慢速的網絡進行微信語音和視頻通話;看一些短視頻;還可以下載清晰度低的影視劇。”
“哦,我也是這么做的。”
他咳嗽了一下,用轉變為不滿的語調說:“不足的是,你不能隨意移動位置,不能雙重操作。只能固定在那個位置,一心一意只在一款軟件上操作。真是讓人心急火燎。”
他向我反饋了體驗后的感受,還他對我說,應該向領導提議,將那里唯一的一個WIFI信號提速,讓所有工作的工人都能享受網絡。我想他一定是搞錯了,把我當成了網絡管理員,還能隨時向領導建言獻策的正式工。我知道他異想天開了,用“沒辦法”三個字搪塞了過去。
“對,沒辦法呀。”他聳聳肩無奈地講,“只有那種速度,我用起來好像偷雞摸狗一樣,生怕別人發現。不過,你沒有再告訴別人吧?”
“沒有,倒是你別向外人說。”
“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我眼球快速轉動,仿佛發現了那些將行偷雞摸狗之事的人。我帶著近乎陰險的意圖好奇地問他:“現在我來問你,你平日里喜歡看些什么?”
“來到這里之前我在看那檔跑步類型的真人秀,更久之前是那部著名的唱歌真人秀。”
“興趣很新潮嘛。”我說。接著又打趣道,“但是與外表不符。”
他沒生氣,笑呵呵地說:“挺有趣的。”
“只有綜藝節目?”我繼續追問。
“不。昨天停工休息后,我就火速前往那里,和妻兒視頻通話。又下載了幾集《神探狄仁杰》。我發現這部劇簡直是部神劇,情節跌宕起伏,故事驚險刺激。反觀現在的一些熱播劇,無處不彰顯低劣,真是沒法看。”
“我也不看,沒意思。”
“對嘛,還是你說過的推理、懸疑、驚悚的有趣。”他說,“昨天吃完飯后,我又去了那里,下載了一部老電影。《東方列車謀殺案》,我記得原來看過這部電影,又重溫一遍。我看入迷了,很晚才睡。令人心塞的是,本來就是部老電影,我還得下載清晰度更低的觀看。”
“哈,沒關系,有的看就行。不過那是部好電影。”我的興趣突起,還告訴他這部電影獲得了諸多獎項。
他操著低沉的嗓音對我說,他計劃去下載我說過的《神探夏洛克》,留著晚上看。我說那是英文對話的,他可能不習慣。他沒有被嚇到,滿不在乎的說自己識字,懂得看字幕。
然后,他對我說了一件令人好奇的事。
“哎,我昨天晚上看見一個女的在園區里跑步。”他語氣神秘地說。
“你也就對女的感興趣。”我打趣道。
“什么呀!我看她挺高的,和我差不多高。”他用手和自己的身高比劃了一下。
“哦!那可能是我們辦公室的。有一個個高的。”我沒有仔細想就回答了。
“反正是一個個子高挑的女人,我看見好幾次。還驚嘆這里有和我一樣高的女人!”他的語氣里充滿疑問與好奇。
我又想起住在宿舍對門的那個女人,她是另一個部門的。個子也很高,但是比較胖。所以我問:“是不是有點兒胖?”
“不是,身材挺好的。”
“哦……你想歪了吧。”我露出壞笑。
“不是的,我是說真的。確實有一個喜歡夜跑的女人。”他說,“你可別多想呀。我可是個有家室的人。”
“那又如何?你遐想連篇的時候,你的家室絕不會察覺的。”
“不,這回你說錯了。雖然距離她很遙遠,我卻時常掛念她。我是不會出軌的!不然,我為什么不斷詢問你這里有沒有WIFI。為的就是在休息時能用視頻通話的方式,看見她,也讓她看見我。”他說話的樣子很溫柔,改變了我心中對大個子都不拘小節的看法。
“是個好男人。”我夸贊他,“做這一行肯定需要離家數月吧?”
“對。三四個月算是正常的。我們當時在南方一個城市里做工程,半年都沒回家。有幾天沒聯系我妻子,她以為我和別的娘們兒成家了。”他笑了。
我也笑出了聲。
“說到這兒,很感謝你告訴我C展館那里有開放的WIFI。我每天收工了都會去那里和妻子視頻通話,在看看我的寶貝兒子。”他比剛才笑得更加的慈祥。
說完這些他離開了,我轉移了視線。看向那間倉庫,我準備去那里。那里還有另一個悲劇人物等待著別人的體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