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機能率領步騎三萬，正猛攻山上的晉軍。

　　十日前的武威之戰，由于城內胡人倒戈，晉軍被包了餃子，進退失據，最終敗退大青山。途中，牽弘被一支利箭射穿胸膛，登時氣絕；蘇愉雖拼死突圍，但苦于無法入城，只身向北逃去，沿途收攏殘兵，且戰且退，卻在武威以北的金山被胡人團團圍住。

　　兩千晉軍已退無可退。

　　蘇愉不愧為當世名將，盡管深陷絕境，卻愈發冷靜，他沉著指揮晉軍砍伐三抱之樹，以藤曼捆綁結實，在險要處構筑堡壘；小臂粗的樹枝削尖，插進丈余深隱坑中，猶如捕獵時的陷阱；同時組織死士，趁夜向山下發起突襲，雖斬獲頗豐，卻始終不能沖出包圍，有好幾次，眼見就要沖到山腳，卻被潮水般的鮮卑人壓了回來。

　　鮮卑人發起一波又一波沖鋒，先是騎兵，后是盾兵，弓箭兵則在山腳仰射。山高林密，騎兵往往被藤葛絆住，躲在壕塹后面的晉軍趁機放箭，不少人成了箭下亡魂。騎兵退卻后，盾兵手持短刀，舉著大圓盾牌，以扇形陣勢包抄，沿途破壞晉軍的防御工事，將晉軍壓迫在山頂周圍的狹小區域。

　　蘇愉仗劍而立，身姿挺拔如蒼松，“壯士何在？！”

　　“諾！”三百死士齊聲高喊，聲音撼天動地。

　　“殺！”

　　晉軍以奔雷之勢猛沖山下，盾兵抵擋不住，四散奔逃。樹機能見狀，立即在山下建造拒馬樁，并拉出丈余弩床，對準傾瀉而下的騎兵，剎那間，哭喊聲，嘶鳴聲響徹山谷。

　　雙方激戰十日有余，鮮卑人折了近萬人，還是沒能攻下山頭，樹機能望著山間犬牙交錯的堡壘，懊喪不已，草原上的群狼，竟被獵物磕了牙齒。他想不明白，已成死局的晉軍，為何還要掙扎不休。當初歃血結盟時，他向呼衍羅保證，不出十日，必能生擒蘇愉。

　　約定之期已到。

　　樹機能站在帳前，望著山間犬牙交錯的營寨，愁眉不展。

　　一個滿面紅髯，手握胡刀的大漢憤然道，“兄長回左國城覆命前已有交代，如若戰事拖延，定要我部速速離去，免得朝廷發現端倪。你且自為之！”

　　樹機能勃然大怒，正欲發作，只聽身后響起柔美的女子聲音，“真是朽木難雕，何不以火攻之！”

　　這天傍晚時分，山腳燃起了大火。火借風勢，迅速蔓延開來，剎那間黑煙滾滾。

　　五十里外的司馬攸看到了這把火，每個人的眼里都有一把火在燒。司馬攸狂吼著，命令晉軍不顧一切急行軍。

　　當晉軍到達山腳時，濃煙已經鋪天蓋地，山，川，人，一切都隱沒在濃煙中，山間靜悄悄的，只聽見樹木著火時的噼啪聲，空氣中彌漫著焦臭、血腥的味道。司馬攸抵近觀察，發現一面正在燃燒的信幟，他依稀辨認出，上面寫著“蘇”字。

　　壞了，是蘇愉！司馬攸猛錘胸口。

　　斥候疾馳來報，山腳南面十里處，發現胡人蹤跡。

　　“為我大晉將士報仇！沖！”司馬攸高舉長劍，劍鋒緩緩落下，指向鮮卑人方向。

　　晉軍仿佛離弦之箭，片刻工夫便殺奔而至。得勝之后，鮮卑人疏于戒備，或清理盔甲，或聚成一圈舞蹈，對敵軍的到來竟毫無防范。

　　樹機能聽得帳外殺聲四起，急惶惶披甲出帳，只見一名須發皆白的老將軍手執長槍身先士卒，連掃數人，正向中軍帳殺來。

　　他被眼前的景象驚得肝膽欲裂，手忙腳亂地套上一匹馬，向西奔逃。眾人見主帥逃跑，軍心大亂，兩萬多人如潮水般潰退。呼衍陵喝止本部精騎，想組織反擊，只見鮮卑人混亂不堪，知大事已去，匆忙抵擋一陣后退去。

　　直到東天泛白，殺喊聲才漸漸止歇。

　　是役，晉軍斬獲頭顱一萬，損失三百人，這是一場大勝仗。兵士們在不遠處發現了一座小土包，上面立著一塊樹皮“墓碑”，潦草的漢文寫著，晉將蘇愉之墓。看來鮮卑人崇尚勇士，沒有難為這位敵將的尸首。

　　司馬攸命人將墳塋陪土，重新刻了碑，親筆手書：涼州刺史蘇愉之墓，晉太康二年九月，甲戌，晉齊王司馬攸立。

　　晉軍諸將在墓碑前長揖不起。

　　雖然打了勝仗，司馬攸卻越發憂心。不是有五萬精銳么，不是有武威，張掖，酒泉好幾座堅城么，怎會敗得如此徹底？司馬攸連連發問，既問長眠地下的牽弘、蘇愉，也是問他自己。

　　晉軍入了武威城。

　　這里經歷過一場慘烈的大戰，甕城城樓和正面城墻已然倒塌，滿地都是斷壁殘垣；城墻上的垛口、箭樓毀得七七八八；地上隨處可見凝固的赭紅色的血斑；兩扇鐵樺木城門裂成四半，上面平整如常，并無刀斧痕跡。

　　戰場被收拾過，但極為匆忙，角落里還能看到未及掩埋的尸體，散發著濃郁的惡臭氣息。從相貌裝束上看，有漢軍，有鮮卑人，也有羌人和其他不辨種族的人。

　　昔日里熙熙攘攘的武威城，已成一座死城。

　　有個景象令司馬攸心生疑竇，胡人最不善攻城，但細觀戰場便知，戰事卻主要發生在城內，城門該是須臾間被突破的，晉軍人數不少，不致敗得如此迅速。

　　文鴦看出了司馬攸的心思，道，“攻城一方，許是我軍將士。”他指著墻角兩具扭曲在一起的尸體，“這兩人，一個羌人，一個漢人，兩人鎧甲兵器都一樣，說明這個羌人不是鮮卑部屬，而是為我軍效力的羌人。”

　　“難道是羌人反叛？”

　　“沒錯，我猜應該是城中主將領兵出戰，但不久后城內羌人便發動叛亂，并緊閉城門。將士們不得已掉頭進攻叛軍，齊王且看那人。”順著文鴦手指的方向，司馬攸看到一個羌人，腦門中箭，匐在垛口。

　　“正當我軍清理門戶時，一支鮮卑大軍剛好趕到，我軍雖經力戰，終無法抵擋兵勢浩大的鮮卑人，最后只得敗退。”文鴦帶司馬攸登上城墻，望向城外，寬闊的護城河早已干涸，露出暗紅色河床，河那邊是一片雜草地，其間有凌亂踐踏的痕跡，還有許多長戟、鎧甲，延伸百十余丈后上了大路，再也不知去向。

　　司馬攸沉默良久，說，“傳令下去，將我軍陣亡士兵好生掩埋，立碑四時拜祭，其余人等一把火燒了。”

　　何至于此？

　　司馬攸站在城頭上，再一次捫心自問。他出發前就聽衛瓘說過涼州戰局險惡，但他萬沒想到，武威居然都差點丟了，整個涼州已烽煙四起。

　　從武威往西，依次是是張掖郡、酒泉郡、敦煌郡，四郡共同控制著河西走廊。而武威則處于雍涼相接的咽喉地帶，一旦武威失守，就會切斷整個涼州和雍州的聯系，晉帝國就再也無法經略西域，等于壯士失去一條手臂。

　　司馬攸悲不自勝，身邊的張軌、李良等人也心境不佳，眾將都籠罩在一片失敗彷徨的陰云中。大家默默地望著士兵們搬運尸體，收集武器，都不言語。

　　文老將軍倒是看得開，云淡風輕地說：“行軍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涼州烽煙四起，以后還會死比這多得多的人，齊王請節哀罷。”

　　少頃，文鴦下令，“即刻修繕城墻，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