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著就是這樣在媽媽和姥姥的共同撫育下成長起來的。她不肯喊那個男人爸爸,雖然他一兩個月過來一次,給劉著帶些零食,雖然他是大學老師,體面、富有。
有一次他給劉著帶了兩條裝在盒子里的米黃色毛巾。那是在四年級的走廊里,男人告訴她毛巾的英文單詞是towel。班里一個最調皮的男生看到了,他跑到教室里對小朋友們說:“劉著的爸爸給她帶了那么大一個蛋糕!”
劉著知道他看錯了,但她沒有向任何人解釋。她和往常一樣,放學回家,把盒子放在家里,和媽媽匯報幾句事情經過,然后平靜地寫作業。
這個男人欠媽媽的,無論他做了怎樣感天動地的事,劉著都不會放在眼里,更何況他天性人情冷淡。這不是媽媽和姥姥教的,因為劉著雖然年少,但也讀書,心里也能分清大是大非,是事實讓劉著這樣選擇。
媽媽去上班的時候,是姥姥照顧劉著起居。一二年級的時候,媽媽天還沒亮就出門了,姥姥煮了兩個白煮蛋和兩碗玉米糊,拿出盛著咸菜的碗,叫醒劉著,給劉著穿好衣服。
冬天里很多棉襖棉褲都是姥姥親手做的。年齡稍大些劉著還不愿意穿,穿上顯得像腿腫了一樣,上面還印著俗氣的花朵,可其他小朋友都沒有。劉著很想要一身別的小朋友的保暖內衣,穿上腿還是苗條的,又暖和。但是劉著知道媽媽不容易,沒有提過。
劉著留的是男孩子的發型,媽媽說你要是想留辮子,就學會自己扎,別讓姥姥給你扎頭發。就這樣劉著自己學會了扎辮子。
終于劉著扎好辮子要吃早飯了。姥姥喜歡把燙手的白煮蛋在桌面上轉圈,轉好了她會遞給劉著,叫她吃了,自己接著轉另一個,等劉著吃完,還是遞給她。
是的,兩個白煮蛋都是劉著的。
這個家庭很愛小朋友,但是他們覺得窮,覺得虧欠孩子,每天兩個白煮蛋是能拿出來對孩子的最好的補償了。他們其實不知道,小孩子對于窮富的概念很薄弱。并且,善良的小朋友都不會責怪自己的大人沒錢。
吃完早飯,姥姥會送劉著去附近的小學。然后,在家里歇一會,或是去溜溜彎,中午女兒就從早點攤下班回來了。大家聚在一起吃午飯,夏天有解渴的綠豆湯喝。
媽媽曾問劉著愛吃什么水果,那時候劉著只吃過蘋果、香蕉、橘子、西瓜什么的,珍奇的水果就像榴蓮、奇異果、山竹什么的沒吃過也沒聽說過。劉著說:“香蕉吧。”媽媽就經常帶香蕉回來。哦對了,劉著吃桃會對桃毛過敏,腮幫子上紅一片。
過生日時很香的炸醬面也是姥姥做的,上面一坨茶色肉醬,一端過碗來肉醬顫顫悠悠,把下面的白面條也沾染得好吃了起來。劉著想那做法必定是復雜極了的。
姥姥做飯必須放甜醬,媽媽不愛吃甜醬,劉著卻隔代遺傳到了姥姥的口味。
這碗炸醬面,是劉著的生日印記。
初二那年的生日,劉著吃了最后一碗“姥姥牌”炸醬面。劉著的生日是五月初二,姥姥是五月初三。劉著生日那天,大姨還和姥姥商量,明天七十二歲的生日,去李家包子鋪買些包子吃,別虧待自己。
五月初三,劉著放學回家,遠遠地看見家附近聚著一些人,場面亂糟糟的,劉著心想,是鄰居家出事了嗎。她走到門口,門框上掛著白布,四周的人都看著她,她卻不認識他們,劉著進門的時候還以為,家里在辦什么事,或許是媽媽的爺爺或奶奶的忌日。
從前廳進到院子里,院子里也亂糟糟的。劉著只好繼續往最后面姥姥的臥室走,想找一個認識的人。臥室門大開著,劉著看到了跪著的媽媽、大姨和小姨。媽媽見到劉著,一把攬住了她的腿,劉著“撲通”跪下了。
“小著,你姥姥不在了……”
那個冰柜里,臥著的就是昨天給自己下炸醬面慶祝生日的姥姥,三日后出殯。
劉著的眼淚混著鼻涕,滴答在一條臟兮兮的褥子墊上,腦袋嗡嗡的,周圍的一切,她看不到,也聽不到。
這是她經歷的第一場人與人之間的告別,第一次體會人間疾苦。可惜老人是不告而別。
中午飯吃的是那種葬禮上的熬菜,大人們給她盛了一碗。劉著不停地喘氣,她的眼淚已經不會再掉了,可是她的喉頭、氣管和肺還記得她的悲傷,她喘得吃不下去一點飯。
下午和班主任請了假,她稍稍有了力氣,她從大人那里得知,姥姥是睡過去的,今早媽媽沒叫醒她,打急救電話,醫生來了說,已經走了,大概是幾個小時前的夜里走的。醫生還說,老人臉上平靜安詳得就像是在睡覺,心臟的疾病,疼痛可能不超過一秒。
鄰居們都說這是姥姥心善修來的福氣,沒病沒災地安然離開。可是劉著只記得,有一天她在屋里寫作業,姥姥在屋外乘涼,她聽到了姥姥和鄰居的對話。“小著學習呢,成績這么好,以后一定能考上清華北大,到時候肯定孝敬你,讓你享清福!”姥姥笑著說道:“嗨,誰知道咱能不能活到那時候呢。”鄰居說:“嗨,你身體這么好,還能做飯呢,你就等著享福吧。”
那時候劉著沒有在意這些話,因為鄰居所想的和她一樣,姥姥身體健康,自己學習沒問題,家里一定能過上富裕又幸福的生活。如今回憶起來,卻又泛起了淚光。
從前劉著買干脆面的時候,掰給姥姥一塊,姥姥先是不要吃小孩子的零食,在劉著的不懈努力下,姥姥終于肯吃了,后來姥姥把一塊錢給劉著,叫她去買兩袋干脆面,讓劉著吃一袋,自己吃一袋。劉著驚喜得不得了,還把自己改變姥姥思想的事和媽媽炫耀過。
她真的是一個嚴肅又可愛的老人。
雖然她的娘家也不是富貴人家,可是劉著總覺得她有大家閨秀的氣質。劉著對姥姥了解的不多,只知道她有好多哥哥,還有一個姐姐,或許是他們寵出來的氣質吧。
姥姥六十歲左右時去見生活在東北的大姐,后來這段QQHE之旅常常被她掛在嘴邊,說起來時她會神采飛揚:“火車去時是硬座,回來時是外甥給買的軟臥。”她不但見到了數年未曾謀面的姐姐,外甥還帶她去了動物園,拍了好多相片帶回洛城。
老人勞碌一生,不曾享過什么福。劉著還沒長大,還不能給家人好的物質條件。端午節姥姥出殯,劉著的心好痛啊。希望姥姥在天堂,記得干脆面和QQHE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