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流的源頭是一處瀑布潭,那瀑布從矮矮的山崖上沖下來,撞在水里的石頭上不復完整和平滑,就好像是被用蠻力撕扯開來的銀色絲帕,并不壯觀。
瀑布沖進底下的深潭中所制造出的聲響成為了自然界中最有效的鬧鈴之一,躺在卵石中間、身體大部分被溪水覆沒的人總算有了蘇醒的跡象。
立在岸邊的人輕聲吁了口氣,朝著溪流的對岸比劃了一會兒,又一副無奈的模樣將頭埋進雙手中。
他的心中似乎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心理掙扎,末了,那人正了正胸前的校徽與名牌,撩起褲子、蹬掉似乎并不適合在野外行走的皮靴,咬著牙踩進了春天冰涼的溪水里。
好在溪流下基本上都是圓滑的卵石,偶爾能瞅見水中生物駐留在他的腳邊作無聲的威脅,在確認水溫以及自己不那么容易滑倒后,他試著向目標靠近了幾步。
幾次行動以后,他終于將昏迷在溪流中的同伴拖回了岸邊——水浸濕了衣物令它們變得沉重,而以少年的體型也無能抱起一位成年人。
“你怎么就不知道來幫我一把呢?”沖著對岸揮了揮拳頭,他看見對方也是一臉無奈地攤了攤手,然后脫去鞋子準備走到這邊來。
“這次換我到這邊。”那人說,“你去那里,然后我來搬運他。”
姜黃色頭發的少年雙手叉腰,扭頭往剛剛放下目標的地方望去,他再度擺出一副“說什么我也不要再這么做了”的神情,賭氣般地站在原地:
“如果他沒能醒來,那么我們做多少次都等于是白費功夫。”
“我一點都不喜歡做沒有意義的事情。”他認真地說道,好似在表達一段誓言,“這會令我感到沮喪,讓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沒用的白癡。”
“哦。”對岸的人也停下了腳步,“你不是嗎?”
“閉嘴。”他瞪著重新回到溪流中央的目標,“他快醒了,我感覺到了……”
要是他們什么都不做,任由對方躺在水流之中,那么他們花一輩子的時間都無法等到“那位存在”轉醒的那一時刻。
面對當前的局面,二者唯一能做的事情,便僅剩下一次又一次地反復把目標從險境中帶離出來、安置到勉強算安全的地域。
“我也能感覺到。”對岸的成年人語氣低沉、聲音沙啞,似乎決心面對命運,“他會怎么說呢?他不會感激我們的行為,我們的存在是他為了自救而創造出的幻影,然而我們也并沒能拯救他——”
“別那么說,尊敬的星期四先生。”年輕的那個人隔著溪流說道,“我們的存在令他能猜測到自己犯下的錯誤,從而去修正它們。”
“嘿,你果然是個傻瓜。”
瑟斯緹跨進了溪流中,冰涼的溪水沖刷著他赤/裸著的雙腳,打濕了腳裸和一部分褲腳。
“我們的對話源自于他的想象。”他說,“就連我現在這樣說話,也全是他幻想出來的……形似一場半清醒的夢境,想必沉睡中的他也意識到了這個事實。”
“每每到了這種時候,就意味著——”
“就意味著——”名牌上標志著“亞瑟”這一名字的少年重復道,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躺在卵石地里的神明,傾聽著溪水流淌的聲音,以及虛弱的神明呼吸的聲音。
“夢要醒了。”
___
他做了一個夢。
界外來者出現在了獨一無二的世界上,依靠靈力和它自身的潛能分裂了他們的世界,將它劃分為七個不等的部分,推散到宇宙的各處。
親如家人的同伴這一次成為了“分裂世界”的界外來者,祂將自己撕扯為了成千上萬個不等的部分,將它們縮在唯一的一具軀殼中,耐心地等待著瘋狂心理的演化與進階。
祂們將喪失自我的那一個個碎片鎖在了無人來往的崖壁上,用深邃而濃厚的有毒迷霧掩蓋線索和各種時間醞釀生成的跡象。
夢中還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情,直到最后,他以為自己已經是最后一片碎片時,祂們又站了出來,說道:
【你將失去十分之九的靈魂。】
美好的片段轉瞬即逝,他看見自己被人攙扶著行走在暗無天日的森林之中,試圖逃離身后不遠處的古堡建筑;他看見自己渾身布滿金色裂紋地倒在翱翔空中的巨大機械里,周圍是陌生卻又似乎發自內心表達關懷的人類;他看見自己行走在春天的校園里,對一切都感到好奇,而好奇最終會發展為質疑與困惑,因為那個他忘記了很多不應該被遺忘的事情。
他從這場夢境中掙脫了出來,于現實之中蘇醒了過來。
睜開眼,看見兩個面露關切神情的腦袋遮擋住了他幾乎全部的視野。
堅硬的物體磕在背上,同時他也發覺自己浸泡在冰涼的水中,液體撫摸起來沒有黏稠的感覺,就只是水而已。
“他醒了。”兩個腦袋中的一個開口道。
“我看見了。”另一個直起身,還給了他一部分視野。
“噓,我們誰都別說話。”姜黃色頭發的眼熟少年豎起食指在另一個成年男人面前晃了晃,“他在借我們的嘴表述他心里想的事情呢。”
“你現在正在說的也是他心里想借你的形象表達的。”瑟斯緹冷笑一聲。
“你不也是嗎?”亞瑟雙手抱胸,居高臨下般地瞅著還沒能從溪水里站起身來的枯樓。
“這句話也是……哎呀。”成年人瑟斯緹嘖了下嘴,就連他們什么都不說,實際上也是枯樓不想讓他們說話。
他們兩人只是幻象,被模擬出來的人格也不過只是枯樓對原本二者的印象。
可以說,他們仨其實都是枯樓。
“這里是哪里?”不是幻象的枯樓問。
“在你醒來之前,瑟斯緹主動去調查過了。”曾經擔任領袖的人要保留力氣,亞瑟瞥了一眼身旁的成年人。
“這里是一座修道院的后山,附近還有一座教堂和一所孤兒院,三個建筑是連在一起的,地理位置很偏僻,很少有人會沒事找事來這里。”
瑟斯緹手里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根細樹枝,也許是害怕它會這段,他沒有對地面動手,而是在空中比劃出肉眼可見的線條。
“離這里最近的城市,目測有一到二千米,走過去只需花費十分多鐘的時間。”
成年人手一甩,細樹枝便消失在了空氣中,地圖路線也很快淡化,就像從來都沒有存在過似的。
“你知道接下去我們該怎么做嗎?”枯樓走了幾步,讓衣服里的水分蒸發,鞋子里的水也通通還給大自然。
他抬頭環顧了一下四周,尤其是頭頂的綠蔭以及被綠色遮蔽了大部分的天空。
“精靈小姐?雷澤爾?”
他們倆不可能還陪伴在自己身邊——喊出這兩個稱呼后,枯樓頓時認清了現實,他們被留在了另一個世界,自己來到這里也是他們倆之中的一個、也有可能是兩個的刻意引導和安排。
“我還以為你發現不了這件事。”亞瑟嘀咕了一句,又趕忙抬手捂住嘴。
“這是你想聽別人說的!”他忿忿地抗議了一句,“這句話也是!”
“沿著溪流往下,”枯樓指向他們前方更茂密的叢林,“可以通向哪里?”
“一處廢墟。”瑟斯緹形象的幻象回答道,這本來就是枯樓知道的情報,“但我建議你還是不要過去。”
“為什么?”——他當然知道為什么,他自己阻止了自己,而他自己實際上又不打算聽從自己的勸告,他打算沿著溪流前去那處廢墟、那座古堡。
與此同時,那在他的夢境中總會突然想起的聲音也在現實里的他的耳邊炸開:
“別過去!”
枯樓瞟了一眼亞瑟,姜黃色頭發的幻象歪了歪頭,然后,表達出了枯樓自己的想法:
“我想,你早就已經厭惡了那里。”
亞瑟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庫勞德的夢魘也同樣是每一個參與那場游戲的人類的夢魘,當時的他們誰都想早一點踏入那座古堡,爭做最后的勝利者、殺死名為“貪婪”的怪物。
然而到了最后,所有人都倒在了渴求救贖的道路上,庫勞德獨自走近了“貪婪”的城堡,許下了身為勝利者的愿望。
而后被困在了那里,忘卻了時間的流逝,自身也成為了歷史。
又在某一個早晨到來后,遺忘了過去的大部分記憶,維護著身為人類的脆弱信念,堅持到酷若帶領影衛隊伍進入古堡。
“所以,我才不想靠近它——”枯樓朝溪水的下游走去,“我憎恨它,厭倦了它,同時也懼怕它再次奪走我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