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沁樓的時候,見沁樓燈火通明,星翠帶著勝男向里面走去。
仆從們被傾玉賭氣地打發走了,只留下花華。
星翠見花華在樓下議廳焦急地來回走,并上前問:“花華,看你神色異常,有什么事嗎?”
“姑娘不準我上樓,說要休息。姑娘從不再這個點休息的。可我真怕她想不開,想上樓去,又怕她責罰我,我太難辦了。”
“平常姑娘責罰你,你也不怪她,花華真忠心耿耿。我上去看看吧。”星翠說。她一個人上樓的時候,勝男要跟著去,星翠阻止了。“你去把將軍請過來。”
他上了樓道,經過秀廳,推開里間的門的時候,眼前的景象讓她受了驚嚇。
從京城帶來的透明玻璃壇,是珙玉送給她用來養魚的,說魚兒可以陪她。
她已經將玻璃壇摔了個粉碎,玻璃渣密密麻麻布滿一地。
她的玉腳踩在玻璃渣上流著兩股玫紅色的血,渾濁的血色緩慢的爬動就像她無力地虛弱的人生。
她回頭的時候,眼神里的痛、恨、悲、絕望交織在一起化作了玫紅色的火焰,讓星翠膽顫又心疼。
“不要動!”星翠大喊。
“不要過來!你再過來我從這樓上跳下去!”
“他娶了子仙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心里沒有她,你也說過那種女人手段卑鄙,為了這種女人不值得!你是他最疼愛的表妹,他的內人。沒有人能替代你在他心中的位置。就算不為了別人,也為了你自己。”星翠大喊。
“哈哈哈”她絕望地大笑,“一個妾懷了她的骨肉、一個妻得到了心,而我呢?作為他的妾,碰他也碰不得,他只把我當做妹妹只用來可憐,他的人和心我都得不到。而你,是真的贏了,你看看他在你面前謙卑的樣子,再看看他對我的深情不屑一顧的樣子,對比之下,難道你不得意?和他有過一夜情的廚娘都能鄙視我,我還有什么顏面?你不要在這貓哭耗子假慈悲。”
“我知道你很難過,我也很難過,風箏斷了線,她還是風箏,何必執著于一根斷線呢?”星翠說。
“堂堂中州尚書的千金,比不上一個罪臣的歌女,更比不上一個郡主的女下人。也許你有著不為人知的身世,讓珙玉如此袒護你,但那個子仙是什么東西?一個下賤胚子,竟然和我同為妾室,我得不到的她一晚而得,難道我不就是悲劇的人物嗎?”
“珙玉娶你的時候,是因為你想被他娶。但是感情這個東西,就好像云朵一樣,誰也操控不了他往哪里走,子仙的事情至今我也不清楚,珙玉清醒的時候,他是真疼你,花華也是真心待你,太君也護你,不論我們是什么樣的出生、背景,都不注定就有什么樣的愛情和人生,如果不甘心,就繼續活著,不要糟蹋自己。”星翠慢慢走近她,見她沒有特別抗拒,并蹲下來,“你坐在椅子上,我以前是一個醫女。相信我。”
“你是誰比較重要,其他人是誰也只是過客。我聽說將軍近幾日都會來看你,如果你作踐自己,他雖然心疼,但也不會更喜歡你。還會生厭,這不是你想要的。只有你越發愛自己,才能得到贊賞,你說對嗎?”星翠一邊用手輕輕取出玻璃渣,一邊說,“特別疼就告訴我,扎得深的地方,需要特別緩慢。”
這時,勝男領著將軍過來,卿玉看見珙玉的第一眼,淚水就簌簌地掉落下來。
星翠給她拔玻璃片的時候,埋頭說:“叫郎中過來,傷口比較深,需消毒和愈合。怕感染病菌,切記要快!”
卿玉痛得咬著牙,星翠根據她的反應輕巧地處理,抹上消毒藥后,給她包扎好,等待醫生。
珙玉全程只看星翠一人,冷漠而決絕,讓卿玉更為心碎。
星翠回到望翠樓的時候,已經是半夜,在浴池內想著今晚的事情,夜不能寐。
雖然愛情是不能勉強的,但她似乎很難過。因為她不能愛的人在卿玉眼里是至寶,好比珙玉的愛情是寶石,好比她占據著寶石而不能觸摸。戀慕寶石之人為此心力憔悴,寶石不能交給熱烈愛戴他的卿玉,她似乎有強占的嫌疑。
她問自己是不是太過分了。她打定主意不要再接近珙玉,更決絕地回避他的感情。
所以,她帶著勝男不打招呼在假山處躲藏。
珙玉三番五次去她住處,也不見她。好不容易逮到她,她也趁他換衣的時候,偷偷溜走,躲避和他獨處和共枕。
讓珙玉既好氣又好笑。
這個用四個小閣房圍住的浴池是她一人所有,勝男在外頭打瞌睡,夜色暖人、微風徐徐,特別涼爽動人。她一人在外守著特別孤單,蟬鳴就像催眠曲,星翠親手做的躺椅特別舒服。大樹的青翠里黃星點點,桂花樹散發著沁人心魄的微香。
看遍了無數人間好戲的勝男愜意她人間看客的角色,看夠了,也就想睡了。
星翠從沁樓回來就心事重重。她也不敢打擾,并在躺椅上沉沉地睡著。
星翠想起卿玉回頭看她的眼神,玫紅色的血液,她感到害怕,害怕這個女子走火入魔之后,然后瘋狂地攻擊她自己,傷害她自己。卿玉她找不到自己,因為她一生都在等待被愛。唯獨不愛自己。
而星翠,霸占著供玉的心,卻一直拒絕他,星翠拒絕的感情被傾玉視為珍寶,星翠的存在就是卿玉內心的恥辱,珙玉是一個很執拗的人,唯有想辦法幫幫卿玉。
她深吸一口氣,沉入水底。在水底呆夠了,并浮了上來,池水進到眼睛里,她睜不開眼。
一張溫熱的手給她的眼上糊住的水漬擦了干凈,她微微睜開眼睛,見是珙玉。
“你只要說一句,你不愛我,我就離開。”珙玉頭靠在她的頭上說。
她驚愕的眼睛慢慢地閉上來。她說不出口。
……
等門外勝男醒來的時候,她去看星翠。
她很詫異門被反鎖了,星翠打開門走了出來,衣服的領口已經破了。她的樣子疲憊不堪,眼神迷離。
勝男瞥見遠處左側柱子旁站著一個正穿著上衣的男子的側影。
“我們走吧!”星翠說。
“是將軍嗎?他又欺負你啦,小姐莫傷心,撕碎了衣服叫她賠。定做的衣服真的好貴的。”勝男邊走邊說。
“今天的事情千萬不要對任何說。”
“放心吧,將軍每次欺負你是真心氣人。你說他沒打你,我也不見傷口,我也半信半疑。他今兒個弄壞衣服昨兒個打破食碗、前幾天天打碎酒壇,花瓶。小姐,你跟他說說,以后弄壞了東西都要賠,送新的。月銀雖漲了,漲月銀的速度怕是跟不上他打碎東西的速度......”
勝男是從小服過絕情丹的人,她確實不懂男女之間的情感糾葛、七情六欲,她是勤儉持家的女子,雖然俗氣,但最為灑脫。
從京城傳來消息,讓將軍攜夫人去京城面圣。
朝堂上,退朝的時候,圣上留下了將軍,并將在外候著的將軍夫人請到了朝堂里面。
皇帝見過很多貌美的女子,雖星翠讓她眼前一亮,也覺不足為奇。
七賢王沒有透露將軍娶的是何人為妻,畢竟水玲瓏已經翻篇了。
京城人只知道將軍娶的是七賢王的養女,拯國君做媒。所以,并不讓人有所懷疑。
“聽說夫人的書法頗有王羲之之風,可讓朕見識一下。”
當星翠將辛棄疾的詩歌謄寫下來的時候,圣上大為贊賞。
“將軍夫人的字甚有山峰正氣,比起書圣更有正氣凜然、柔婉自在,真真是好字!”
“謝圣上夸獎,比柔婉自在書圣勝于我,如說是正氣,還不如說是剛烈,像圣上這樣身居高位才有體會,閑云野鶴的文人看了,定覺得太過戾氣。”
“看來將軍夫人不但會寫字,還會看透人心啊。”他哈哈大笑,然后說:“那可知朕為何叫上你?”
“星兒不知。”
圣上甩了甩袖子,示意屏風里的姑娘探出身子來。花容月貌、華麗至極的女子神情微微含笑地走了出來。
她頭戴九蚊龍釵冠,是圣上無比寵愛其妹的證據,更是皇族女眷最高的身份象征。
她的美可以驚艷時光,讓男人挪不開眼睛,停留在停滯的時光里。
“這是小女子寫好的字,還請將軍過目。如若滿意,還請收下。”
世上的人都傳,將軍看上的是賢王養女的字,所以娶了身份低賤的將軍夫人,扶為正妻。而且他為了寵老婆,親自帶侍衛開后山,蓋樓房、水榭,著實對老婆又寵、又怕、又愛。整個南宋,再也挑不出如此愛老婆的重臣。
寧安公主的駙馬在沙場上戰死,這么多文臣公子他不要,偏偏喜歡侍衛馬軍首領珙玉。
馬場上與塔察兒比試**玉上場,驚人的雄姿英華讓寧安一見傾鐘情。
西池花燈節與他再見傾心、念念不忘。
這樣的意思再明白不過,要他做新駙馬。
珙玉瞥了一眼公主遞過來的卷軸,他盯著星翠的眼睛,好像在詢問。星翠輕輕的點了頭。
珙玉拿著卷軸稍加端詳,“公主的字高風亮骨,實乃佳品,但我府上已經沒有供奉畫卷的地方,陋居多有不便。還請公主另覓光鮮堂皇的府邸。”
皇帝聽聞臉色頓時難看,轉身回到龍椅上,直接說:“難道做駙馬不好嗎?榮華富貴、權利地位更上一層樓。以后青云直上,你可以和宰相平起平坐,你想要哪個位置我就給你什么位置,只要不是龍椅,都給你。寧安同我是一個母親的生的,我對寧安許諾也對你許諾,不用戰功換獎賞,不用性命換職權,打發走現在的少夫人或者降為妾,你和公主結為夫妻,獎賞和職權隨便你開口。”
“在我成為侍衛馬軍首領和孟家軍大將軍之前,我只是一個無名小子,星兒的戀人,我只對她有感覺,大婚當日,我在孟家祠堂、祖先面前許諾,她永遠是我唯一的妻子。不論她在世界上哪個角落,她永遠是我靈魂里最重要的女人。如果在皇權的重壓下娶了公主,我將愧疚一輩子,公主也會獨守空房,所以,我拒絕娶公主。”珙玉說。
寧安公主一臉難過,問他:“難道我不美麗嗎?我配不上你嗎?”
“在我眼里,除了我的內人星兒,我實在分不清楚其他女人的美和丑,如若公主真想我回答一個字,我只能說,別人怎么說的,那就是怎樣的。我對公主毫無感覺,不必匹配。就更談不上配得上與配不上。”珙玉說。
公主氣得臉都發白了,立即轉身,背對著他們幾人流淚。
“我說過行不通吧,傳聞中將軍夫妻兩人恩愛,非要選孟珙玉,我看史彌遠的兒子就很不錯,人家表明愿意為你打發走發妻,深深傾慕于你的美貌,讓你為主妻。你二婚嫁他,也是可以的。”圣上說。
公主對侍女說:“端上來。”
她走到星翠身旁說:“將軍只對你有感覺?你是他唯一的妻子?什么是唯一?毀掉了就沒有唯一。”她說這話的時候,讓星翠心驚膽戰。
“這是兩杯藥酒,一杯是普通的藥酒,一杯是氣味、樣貌、口感都和普通藥酒一樣的引血酒,引血酒是先皇用來賜死宮女的藥酒,半個時辰內,飲下者將暴斃而亡。我給你二分之一的機會活下去,是想看老天爺讓不讓你活。你到了閻王那里,千萬不要說,我沒有給生的機會給你。如果你堅決不從的話,外面的帶刀侍衛第一個沖上來活剮了你。”公主說。
“公主,你這是瘋了嗎?你有何理由要殺一個無辜的女人!”珙玉大喊。
“就因為你侮辱了我,給你臉,讓我丟了臉面。”她喊道,“就算我再無理取鬧,我也清醒。按照你之前的意思,只要她活著一天,我就算做了你的妻子,在你心里也永遠墊底。給一個活人墊底我很不痛快,但是如果給一個死人墊底,那倒是無所謂。”公主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地說。
“皇上!情阻止你的皇妹胡作非為!”將軍說。
皇帝別過臉去要離開,他淡淡地說:“你們三個人的事情,你們三個人處理。我強調一條,你千萬不能傷我皇妹分毫,否則,首領就別當了。然后你的星兒必須此刻就得死。”
“公主,你手下留情,我愿意打發走星兒,娶你為妻,求你住手。”珙玉跪在了公主腳下。
堂堂將軍為自己下跪是星翠想也不敢想的。
可在將軍心理里,他現在只是丈夫。
公主遞過盤子給星翠,轉頭冷冷地對珙玉說:“將軍好像沒有明白我說的,現在不是求你娶我,因為你最終會娶我的。不要再我面前重申你有多愛星兒,堂堂將軍不要在我這一介女流面前為她跪下。她確實比我耐看,比我有才。我再說一遍,給一個活人墊底我很不痛快,但是如果給一個死人墊底,那倒是無所謂。”
“公主果真想讓我死,我也不想讓將軍受委屈,不想讓將軍在一個齷齪不堪的、得不到愛而發瘋發狠、精神失常的人面前跪下,他的這雙腿只能在祖宗面前跪。”星翠說著要拿杯子,打算將杯子里的酒取來一飲而盡。
誰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軍將兩杯酒一飲而盡,重重地將杯子丟在地上,杯子破碎的聲音引門外的圣上回頭,只見他抽出劍對準公主的頭:“放了她!”
“誒呀!我大宋的棟梁!為了一個女人竟然喝了引血酒,快來人哪!召御醫!”
此時,幾個重臣在張翼的帶領下來到朝堂,本來是張翼請來和將軍議事的,重臣們見此情景個個目瞪口呆。
“皇上,如果你今天不當著我的面,承諾不再傷害我發妻分毫,斷了你和公主招我為駙馬的念想,我除了拒絕治療,還會直接殺了公主。她仗勢欺人、咄咄逼人,讓我拋妻不算,還要取她性命,如此胡作非為,目無法紀,作為我大宋皇親,乃我大宋恥辱。如若我真的被毒死,以我的聲望,恐怕皇帝也會落得一個助紂為虐、殘害忠臣和忠臣家眷的昏君名聲。我的命、公主的命、還有你的聲望,值得圣上好好考慮。”
“朕承諾!承諾以后不傷害你和你夫人分毫,皇妹永不為你妻,我定要罰她!”
“怎么罰?”珙玉問。
“任憑你處置!”皇帝說。
珙玉在公主白凈的脖子上劃了微微的一點血,公主緊張到額頭冒著汗,她瞪著他,感到害怕的同時帶著絕望。珙玉罵她的時候,她感覺她的臉皮被撕得四分五裂。
珙玉收了刀,在太醫和星翠的攙扶下,進了皇家診療司。
太醫給珙玉吃了只能解三分毒的解藥,因為暫時沒有十分的解藥。只能延緩他死亡的時間。
星翠咬著牙說:“這可如何是好?”
公主從外面進來,她說:“我將引血酒稀釋過了,如果他體力夠好,只要熬過了今晚,持續吃解藥,就會好起來。”
“你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擺酒?”
“聽聞你和將軍恩愛不同于尋常,我倒要看看將軍到底有多深愛你,這是我的主要目的,將軍喝的毒酒并不是最純的。如今的生死,主要看他的意志力。將軍對你真是一往情深,一不顧將軍威嚴,為你下跪,二來不顧生命危險為你殉情,三來為了你的安危挾持皇親,四來以命相搏保你平安,五來威脅圣上護你周全。我真的爭不過你,所以不打算再費這股子勁,否則害得自己搭上性命,不值得。再者,將軍為你殉情只會讓我成為千古罪人。”她失望地說。
“你有辦法救他?”
“說實話,我很想救他,但是太醫的解藥是唯一的辦法,能不能好起來,就看他的意志力有多強。一個時辰內沒有死,熬過兩晚才知道活的希望有沒有。”
當房間里只剩下他倆的時候,她在他身邊,擦著他嘴角的血漬,眼淚濕了衣領一大片。內心痛苦不堪。她喊來勝男,給將軍熬解藥,在她熬的過程中,將軍吐了一大片血,看他實在吐不動了,殘存著些微的氣息。她找來太醫。
對太醫說:“太醫會換血嗎?”
“他的六腑有損傷、毒素攻心,換血雖是良策,但風險也大。這里的工具不齊全,怕換不了。”
“之前他掉入懸崖,得了怪病,吃不下任何食物,我給他喂了我的血,他面色就紅潤起來。他吐出來的血都是毒血,還麻煩太醫再查驗一下我的血和他的是否匹配,如果不會起反作用,麻煩將我的血真空輸到他的身體里。千萬不要引發感染。我害怕的是他血液里的毒素太重,凝滯到他已經不能呼吸。新鮮血液可稀釋毒素,清澈身體。還請太醫成全。張翼請來的駐軍神醫馬上到,還望雙方多加配合。”
“既然你心意已決,也只能這樣了。”
在寒氣逼人的換血室,星翠閉著眼睛,神醫將她的血液抽進真空袋。
袋子里的血由真空腸輸入到珙玉身體里,在眩暈中,她睡著了。
手術前,她對他說:“如果你能醒來,我們就做一對對的夫妻,只在乎我和你在一起的朝朝暮暮。你愿意醒來嗎?”
三天三夜的定時換血,喂服解藥,將軍在一個明媚的清晨,醒來了。望著身旁疲憊不堪的妻子,雖然他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但他明明聽到她說過的話。
星翠也醒來了,她看著他不再發黑的臉龐,笑了,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星翠不準勝男和神醫、太醫告訴換血的事情,太過沉重的東西,不能讓他感到有一絲不暢和壓力。
他也裝作不知道,換血的事情被珙玉知道是因為圣上沒有管住嘴,誰也管不住圣上的嘴。
回棗陽府的時候,珙玉問她:“你眼里真正的對的夫妻是怎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