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珙玉,我們和離吧。簽了放妻書,我就回老家靜養。不要再來找我。”
“你又胡說!”珙玉說完,轉身拂袖而去,帶著有如千絲穿腸的酸楚。
這場愛情劇目中,他如勾欄的獨唱藝人一樣,自導自演,觀眾只有星翠一人,不曾邀得她同臺演出,更得不到她真心的喝彩。
當他演到一半的時候,她想要離場,他只盼望著她不要退票。
他希望她保留對他最后一絲憐憫。
勝男輕輕敲門,向春風閣的主人問安,得到應允后,她輕輕地推開門,跪在門檻外,畢恭畢敬地將鋪好紙筆的玉盤放置在門檻里。
她悄悄地退下,當他醉醺醺地搖晃著身子彎腰取下“放妻書”的時候,白紙黑字詳述她作為妻子的不足、羞愧,書里說因為家境、性格、觀念不同,又因身體太差,懇請回老家擇一隅安好,“望將軍另覓佳好,修得余生美滿。”
山洪爆發的恥辱感、拋棄感讓他拾起筆來顫抖地寫上了他的名字,簌簌地一滴滴清淚浸透了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和他的人生一樣,開始模糊的字跡、開始迷茫的人生。
有時候他也希望自己像賢明珠一樣,將任何女人都不放在心上,可他做不到,如做不到魚兒忘記水一樣。
在戰士眼里,他是龍虎一樣的存在。在星翠的清冽如水的眼神里,他是魚兒一樣的存在。
戰場上他是一等一的驃騎大將軍,情場上,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十足的失敗者。
前面來了一個身姿曼妙、容貌頗為富麗華艷的女子,她紅衣飄飄、腰肢擺動,舞姿極盡魅惑。
她向他湊近的時候,他卻沉浸在酒力中,意識不清、沉沉睡去。
等他醒來的時候,頭痛欲裂的他起身,見一赤身裸體、一絲不掛的美艷肉體睡在他旁邊,他有點錯愕,但很快鎮定自若。這女子似乎開始醒了。
他去開門。在門檻里喊:“來人啊,打盆水送來。”
門推開間,女子趕快將自己赤裸的身子用寢衣披好,還是被卿玉和隨從看到了她衣衫不整的樣子。
氣氛瞬間尷尬到極點。
在卿玉凝結成冰的凝視中,子仙故作鎮定,帶著幾分得意。
“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卿玉說。她每天早晨都要伺候珙玉晨起,珙玉洗臉擦手之后,會給他更衣,然后他到洗漱間刷了牙,就要到馬軍司上班。
珙玉走到雕花桌旁,將放妻書麻利地撕了干凈,他將碎屑扔在一邊,自顧自地說:“今日的事情,不準對星兒提起一個字,如有違背,就治她搬弄是非、家法伺候。”
他也不管兩個情敵如何,并到洗漱間漱口,然后出門了。
卿玉只得恨恨地甩出一個“賤貨”的詞,在仆從的簇擁下憤然地離開了。
她這樣心高氣傲的女人是不屑于動手的。
子仙以為,雖她的手段確實不夠光明磊落,但她的野心逼迫她急于求成。她也懊惱這種不知廉恥的舉動,更對自己的處境有萬分憐憫。
在下從這種身份前,出格至少讓她覺得自己不慫。這可怕的女人竟然在千金大小姐的辱罵下又哭又笑。
春風閣寬闊、清冷,她一人更為孤獨。
荷花池內,星翠將被褥做成的枕頭放置在一葉扁舟里,自己單獨劃著小船駛向湖中央,在初夏中披著素花薄毯,慵懶地靠在枕頭上讀書,讀到有趣的地方會微微一笑,在和煦的陽光和明媚的景色、荷花香中慢慢迷失,漸生倦意。
雖然放妻書沒有簽成,但珙玉在后山開辟了一個仙境,一個和小香居頗為相似的望翠樓,一個小島,一群水榭、一個荷花池,一個瀑布、一個念鄉湖。一座小山。
當年他為太君表孝造了怡壽院,如今,他努力補償她。棗陽府除了太君,誰是真正的女主人不言而喻。
但她根本不在乎這些,她在乎的是,他不再強求她,他開始考慮她的訴求。
這種像滿月淵的東西,雖極力模仿,但愈顯不足。
這金絲牢籠開始有了大自然的裝飾。
她是棗陽府兩位將軍都極力囑托要多加愛護的人,太君見她雖聰慧過人,但性格不爭不搶,也寬容、放溺她特立獨行。
“少夫人!你在哪?太君派人在詞牌外候著,有事同你商量。”
星翠從與阿仙婆等團聚的美夢中醒來,并劃著小船,慢悠悠地靠了岸。
她邊走的時候,旁邊的勝男直接把棗陽府的大新聞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子仙在星翠提出和離的當晚趁人之危,走了一步險棋,替樓下守閣的阿娘值班,自己卻闖進將軍的臥房獻舞、魅惑主子,一夜渡春風后,兩人的事情被傾玉撞破,傾玉本來選擇隱忍,但經不住子仙的一再挑釁,一個月后向太君告狀,要求家法伺候,太君卻沒有實行。只要她保守秘密。那個時候太君就從子仙口中得知她懷孕了,卻沒有通知珙玉的妾室和妻子,好吃好處地安置她在花間樓。珙玉在外對決金朝武仙,為了保得孫兒平安,等肚子大成球了,才通知珙玉的兩位內子。
聽到懷孕的消息確實讓星翠驚愕,但她很快安撫了自己,她老早就有準備,因為畢竟她不愿意喝的情湯,總有人要趁熱喝了才好,否則,濃烈的情湯變涼,讓珙玉孤苦是星翠的不厚道。她深知自己是最沒資格嫉妒的人。
而卿玉那邊,嫉妒得快要發瘋。
“沁樓那邊怎樣?”星翠淡淡地問。
“還能怎樣,只是太君在,她表面強裝鎮定,聽沁樓里的人說,她每晚哭醒,怕卿玉想不開。”
“你說的可是真的?”
“小姐,我何時騙過你!”
“沁樓的人嘴很嚴,最貼近她的只有花華,她告訴你的這些?”
“花華說的,她也是擔心她家姑娘,告訴我的話,可能是想讓夫人你勸勸她,讓她學學你,學小姐怎么看開闊些。花華說,這些年來,她總算明白,棗陽府對大將軍情義深重的女家眷人唯有你最為獨特,太君也略遜一籌。雖明明知道卿玉害了你的表哥,卿玉用盡心機離間你夫妻二人,但為了將軍心中的對卿玉殘存的愧疚、你對卿玉的悲憫,而不傷害卿玉分毫,從不中傷,只一心遠離爭奪,這種心胸不是人人都有的。”
“我問的是花華說卿玉想不開,可有特別明顯的跡象?”
“有!我偷聽到卿玉曾打碎杯子,嘗試自殘,我猜太君叫你回怡壽院,也要商議如何處理此事。你說巧不巧,太君府傳來喜報,對決武仙告捷,金國入蜀的陰謀徹底破產,趁喘息的間隙,將軍可能近日回來小住幾日。”勝男拿出星途發來的信給星翠。
“如今的局勢,金國實力已經虛弱,蒙軍和我大宋軍聯手,表面是對付金國,實則被蒙軍利用,強軍和中軍對付弱軍,只會強吃中、再吃弱,因靖康之恥全國主要精力集中在對付金國上,蒙軍的實力被大大低估。大宋的頭號敵人是金國,而蒙軍的頭號敵人是宋,金國已慢慢無法自保,宋軍背后臨敵毫無自知,只有蒙軍毫無破綻。著實讓人揪心。”星翠邊寫信邊心中訴說。
她把自己的憂慮寫進了信里。讓勝男轉交給星途。
怡壽院議廳內,太君在主座雖憂思重重,卻也有欣慰。子仙坐在客座上隔著華衣撫摸著肚皮,卿玉在旁邊簌簌掉淚。
星翠帶著凈瓶里的荷花珊珊來遲,呈給太君,太君異常欣喜。
“怪不得珙玉喜歡你,如此志趣高潔,我見了也喜歡。”太君越來越慈祥,也許是年紀大了,也許是因為和星翠志趣相通,也因為當年分尸的愧疚,更是為了保全子仙肚子里的胎兒。
太君相信,只要星翠一句話,珙玉也有可能不要子仙肚里的孩子,畢竟是子仙趁人之危、手段不光明在先。
“謝太君贊美。”
子仙肚子圓滾滾地坐在旁邊,星翠瞅見她帶著幾分得意的樣子,也淡然處之。
“事情想必下從都轉告你了。為了孟家的血脈,我也就推遲了幾個月再通知你倆,不要怪我沒有時間給你們做準備,也不要怪我不信任你倆,我只求沒有絲毫風險,讓子仙誕下麟兒。如今想問你倆可有對策.”
星翠低下了頭,然后抬起頭說:“事發確實突然,這件事有問過珙玉的看法嗎?”
“他信中沒有說不是,八成就是了,卿玉也是人證,他囑托我替他好好照顧子仙和肚中胎兒。也無更多的文字。”太君一五一十地告知。
“既然如此,就讓子仙安心養胎,多加人手照顧子仙的衣食住行,花間樓本是環境高雅、空氣清新之地,自然是安養的好地方。怕子仙姑娘定是有心事,安穩不下來,太君還可以做媒,這幾日將軍回府,為了母安子養、子仙浮心落定,問他娶子仙即可。”
“少夫人如此通情達理,看來是我多心了。”太君終于舒展了眉頭。
“倒不是我有多通達,珙玉能多子多福,我也能開心。比起他是我丈夫的這個身份,我更在乎他是否余生有所樂趣,孩子是一個女人的命,也是一個男人余生的樂趣。”星翠說。
“星兒的這番話著實新穎,豁達、通透。”太君還沒有說完,珙玉著鎧甲雄赳赳地從側門入。
“我希望我的樂趣發生在你身上,你怎么不肯給我生一兒半女?”他大聲質問道。
眾人被這情話撩撥和帶刺的氣氛弄得懵懵懂懂、暈暈乎乎。
他們的愛情像極了帶刺的玫瑰。
熾烈的紅色火焰是將軍,仙女為了不讓將軍這朵焰火灼傷自己,給自己披上了荊棘,兩人一靠近,火焰和荊棘就噼里啪啦地燃燒,浴火重生里開出的是一朵紅玫瑰。
紅玫瑰像極了他倆的愛情。
將軍上前給太君行禮,然后站在星翠近處,他認真地說:“我同意娶子仙為妾,因為她肚中的孩子將來問起她母親為何沒有名分的時候,我不知道作何回答。難以啟齒她的母親趁我思念另一個女人的時候趁火打劫。她用的方式不光明,而且甚為齷齪,但絕對不擺宴、只告知他親朋一聲就行。六禮只行祠堂獨拜禮。告知先祖,她為孟家產下麟兒就行。”
“她也沒有幾個親朋,子澈府都亡了,不擺宴也太不尊重人,到時候,下從們怎么看她!拿白眼看她?”太君不同意地說。
子仙開始滿臉委屈,哭訴道:“我也是愛慕將軍英武過人,才華橫溢,動了以身相許的念頭,才會出此下策。不擺宴、不同行拜堂就沒法在下從前抬起頭。”
“卿玉也愛慕將軍,可也沒有如此待將軍,將軍不想的事情,我也不曾強迫,更不主動撩撥。將軍酒后思念妻子,情緒失控、意識不清,也從不去獻色,下策就是下策,下人就是下人,無恥卑鄙!賤貨一個!”卿玉毫不留情地指著子仙罵。
子仙氣得臉發青,忽然她“哎呦哎喲...”地喊肚子疼,差點躺倒在地上。仆從趕忙分開卿玉和子仙,太君支走他們兩撥人。
一場即將爆發的驟雨在太君喊人拉走后終于平靜。
太君頭疼之際,突然發話:“星兒,你說怎么辦吧?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孩子的出生應該由共沐愛河的婚姻創造的,心存芥蒂會導致孩子對人間情愛有所偏見,也沒有恩愛的父母做榜樣,更不會感受到更多的父母傳導的愛。所以說,還請將軍以后還是持著慎重親密其他女子、萬萬不可喝酒亂性。將軍既然肯娶,六禮自然不能少。獨拜會形成子仙最大的痛點,只怕影響孩子。安穩母親就是安穩孩子。”
“少夫人此話有理,珙玉啊,娶妻這件事上你倒是不糊涂,怎么喝酒就糊涂了呢?”太君無奈地搖搖頭說。
“我倒是想問問,星兒是出于什么心態支持我拜堂的。”珙玉問。
“女子接納多妾,是無奈之舉。畢竟,禮教社會,女子勢微力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被人奉獻為正統,妻能給予家族與家族的聯結,妾也許是男子的情感等各種需求。我既做不到第一項,也無法供應珙玉的所需,星兒自慚形穢自然愿意接納其他女子照顧好珙玉。在錦玉樓的時候,子仙的為人我稍有了解,她雖然急功近利,但并無害人之心,意志堅定、聰穎機敏,我倒是不擔心她保不住腹中胎兒,我擔憂的是傾玉抑郁成疾。近來太君、珙玉還是得想法子安慰她才是。尤其需要珙玉得空常伴她、寬慰她。緩解打擊。”星翠淡淡地說。
“少夫人能這么想,我最欣慰不過。珙玉,安慰卿玉的任務就交給你了。好了,我也累了。該休息了。”說著在仆從的攙扶下回里間午休。
星翠目送太君走后,并從孟珙身邊悄悄走過。雖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她怕極了他的執著。
珙玉一把拽住了她的香袖,他靠近聞了聞她的衣袖,然后抬頭說:“荷花開了?”
“是的,荷花開了。”
“話說得好像天衣無縫,但你明明就是一個懦夫!逃避對我的感情!我問你,為何要放過我父親殺你父之仇、放過卿玉侮辱之仇,放過我殺盤初、害陸云之仇!放過太君分尸之仇!甚至為了我父親讓你保棗陽府而放棄弒君放棄家仇!”他仍然拽住她的衣袖不放手。
星宿來信鴿帶暗符問她,是否要在合適的時機殺了宋理宗,星翠回復了否。
她抬眼回答說:“我當然是為了你,把一個對你威脅最大的女人安置在棗陽府,你太傻了,你府中的女人都太可憐,我下不來手,你府中的男人都是大宋百姓的守護神,我也下不去手。我為什么要挑最可憐的、最傻癡的、最玩命勞苦的人下手呢?!”星翠一甩袖子,掙脫了。
“可是你從來不說愛我。”珙玉說。
星翠回頭看他一眼,郁郁不安地答非所問:“剛剛回家,你先歇息。”
山后,正舉行成親禮,太君命令星翠也盛裝前去。
一切都熱鬧非凡,雖然不及星翠的婚禮大氣,卿玉的奢華,但仍是熱鬧非凡、人氣不減。
星翠在喜氣洋洋中逗一逗等著觀看拜堂的還兒,說她不悲傷是假的,更多是心如止水。
拜堂的時候,新娘一個人領著同心結出來了,這種狀況讓大家大吃一驚。星翠更覺不可置信。
“將軍在干什么?”太君焦急地說。
“回太君的話,將軍說讓新娘先從婚房里出來。否則這個婚禮不再進行下去。”錦娘說。
司儀喊:“新郎到!”
張翼從人群里出來,手里推著一個新郎官模樣的人偶,身材樣貌和將軍一模一樣,哪怕五官都是一樣的,但他的材質明顯是木制的,臉上的紅暈和微微睜開的眼睛表明他是一個微醉的將軍。
這種羞辱讓太君扶額,星翠蹙眉、眾人驚愕。
“將軍吩咐,這場婚酒大家要吃得高高興興、盡興而歸。”司儀繼續若無其事地喊:“一拜天地,再拜。”
子仙竟然也忍氣吞聲地拜堂,其他人見了,也就不敢吱聲。
星翠覺得此事定有隱情,但也不敢向珙玉明問。也就作罷。
子仙和一個木頭人將軍拜堂,啄食侮辱了子仙,將軍知道孩子不是自己的,這樣做不僅是為了懲罰子仙,成親之禮更是做給不知情的太君看的,用來寬慰太君急于抱孫的心情。
子仙為了掩飾勾搭琴師一夜風流的惡果,也為了表面的榮花富貴,設計了孟珙玉,只得接受珙玉安排的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