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驟然安靜了下來，包括老師在內，六十余人的目光一齊投射向這個平日里幾乎沒有存在感的瘦弱女孩。
只見莫婷婷滿臉淚水，扁薄的身體已沖到了沈若喬座位邊，一把抓起桌上的物理習題冊，開始瘋狂撕扯。厚厚的習題冊在她黑瘦的雙手間上下飛舞，伴隨著莫婷婷破裂的聲音，艱難地化作了一片片紙屑，灑落一地。莫婷婷一邊撕、一邊哭，練習冊幾乎被剝干凈了，紙片飛舞間莫婷婷劇烈地喘息著，她因用力嘶吼而扭曲的臉上布滿了一道道蜿蜒的淚痕。
沈若喬腦海里一片空白，但她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下意識地站了起來。她的活動空間很小，后背緊緊貼著墻，莫婷婷堵住了座位出口，二人之間隔了兩把椅子。眼看莫婷婷要將手上撕得差不多的書砸向自己，沈若喬先一步抓住了莫婷婷的手，莫婷婷拉扯不過，更加激動，又喊了一句“你為什么要害我！”便站上眼前的座椅撲向沈若喬。沈若喬知道自己在窗邊，再站上椅子防御莫婷婷實在危險，心想不妙，她想：只能硬扛了，否則依著莫婷婷的這莫名其妙的瘋狂，她會像她的練習冊一樣被“撕掉”的！
就在這時，莫婷婷突然踉蹌了一下，向后一倒，跌坐在地上——原來是“板王”陳方圓，他一只手攔腰將莫婷婷拽下椅子，另一只手又順勢接住了她，再將她放下。瘦小的莫婷婷在陳方圓手中看上去就像一只小獵物，還沒等她掙扎，兩只手已被陳方圓從背后掐在一起，仿佛被銬了起來。
莫婷婷還在用力地哭喊，聲音卻依然是薄薄的一層，顫抖、脆弱，支撐不了她那似乎來自靈魂深處的怒火。許楠和李大勇慌慌張張地穿梭到了莫婷婷身邊，李大勇讓陳方圓松手，和許楠一人抓住莫婷婷一只胳膊，拉著這個失魂落魄、抽泣不已的女孩走出教室。
教室里的空氣被這戲劇化的場景攪動了一番，隨著當事人的離場再次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著沈若喬。此時已經下課了，隔壁（4）班、（6）班的同學聽聞動靜紛紛來到門口和窗邊觀望。沈若喬木愣愣地靠墻站著，地上散落著那本物理習題冊的殘片，一頁又一頁殘缺，一片又一片空白；眼前椅子上還有一柄書脊，像一只被捕獵的動物殘骸，光禿禿地如同這個即將結束的冬天。五分鐘前那還是一本完整的、厚重的、筆記不多但依然重要的習題集啊！
“天哪！這……這是什么情況？”剛緩過神來的章曉菀在一側驚呼。
章曉菀這一叫喚，沈若喬恢復了清醒，她挪開兩把椅子，在一分鐘前莫婷婷撕書的地方蹲下身子，一片一片從地上撿起被撕毀的書頁——這本她總也跟不上進度的習題集，涵蓋了高中物理所有的知識點，高三學生必備。雖然沈若喬沒能像許楠那樣反復琢磨研究，但她也多多少少做了標注和筆記。看著殘碎的紙張和上面自己的筆跡，沈若喬感到這本讓她焦慮、厭煩甚至絕望的習題集，帶著她無數個晚上的自我脅迫一起，被“謀殺”了。
劉伶俐走來，一手拿著掃把簸箕，一手扶起沈若喬，示意她坐下，然后嫻熟地收拾地上的殘碎紙屑，冷靜得如同平日放學后打掃衛生一般，說：“別怕，柏老師已經知道了。”
原來，劉伶俐在莫婷婷開始撕書的時候便沖出教室，跑到理（1）班把正在上課的柏常青找了回來。
接下來是連續兩節數學課。劉振彪事不關己，絲毫沒有覺察同學們的心不在焉，一如既往地用他催人入眠的語調按照試卷順序講題。沈若喬已經坐定，但她一個字都聽不進去。她意識到，班里有同學時不時轉過頭來看她，她甚至覺得背后的同學們也在關注她，她不知道自己應該表現得更加鎮靜還是更加驚慌，才符合常理，符合同學們的預期。
一節數學課結束，許楠回來了，李大勇讓她帶給沈若喬一本嶄新的物理習題冊。據許楠描述，教學樓最東邊的角落里有一間房是校醫室，校醫室里有個很多人都不知道的房間叫“心理咨詢室”。劉伶利找到柏常青后，副校長兼教導主任劉玉萍也趕了過來，兩位老師讓許楠和劉伶利攙扶著莫婷婷，送進心理咨詢室后，就讓她們回教室上課了。
沈若喬看著那本新習題冊，挺括的封面、雪白的紙張和整齊的書頁，沒有任何翻閱、勾畫與記錄痕跡，看上去比旁邊許楠的那一本要薄很多，她呆呆地說：“這么新，我是不是復讀的時候還能用啊。”
許楠說：“說什么吶？呸呸呸！大不了我這本送你！但你知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嗎？莫婷婷為什么要針對你？”
沈若喬感受到了許楠的好心，也感受到了課間來來往往的同學們的好奇。她一頁頁翻著新的習題冊，悵然地說：“我也好想知道。”
有一節數學課開始了。
沈若喬認真地考察自己的心緒——確認莫婷婷是沖著她來的那一瞬間，她緊張、恐懼，身體幾乎無法動彈。但在看著莫婷婷撕書、哭泣的過程中，她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甚至對于陳方圓的出手相救，她都有種預期之內的冷靜。從遇襲到獲救，這一系列意料之外的事情并沒有讓她心跳加速，她的心率甚至都沒有超過嚴寒時心臟因身體難受而產生的異常跳動。現在，那個差點將她“撕碎”的莫婷婷究竟去了哪里，以及這件事是否要定個對錯，她也不在意。她和同學們一樣，充滿不解。
沈若喬不知道這是淡然還是麻木，但她從心里感激陳方圓、許楠、劉伶利，也為自己的冷靜喝彩。她手上嶄新的習題冊散發著印刷品共有的氣味，鋒利的書頁碾過她的指尖，一個個清晰的符號、公式、文字掠過她的視線——她突然意識到——這干凈的空白提醒她，忘掉過去那個沉重混亂的自己，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