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不量較之人帝年幼一歲,早在澄昭身處天機閣隱讀之時,便與胞弟渡必衡長伴左右,一面充作伴當,一面與澄昭共同組建烏云騎與金吾衛,各充首領一職。
待到澄昭橫空出世,繼承澄陽王位,兄弟二人也便水漲船高,渡不量擔任新軍總教習,渡必衡則專司內衛與號令傳送之事。
蜂孽大戰之時,澄昭加冕人族之帝,一力統帥八國人獸大軍,任堅擔重,無法兼顧澄陽軍兵。
若以常理度之,統帥澄陽國兵獸之人自非渡不量莫屬,但錐風怒騎乃是人族之中極少能夠突破蜂孽戰陣的精銳鋒芒,最是緊要不過。
一番權衡之下,澄昭最終因公廢私,下令最是能戰的渡不量專任錐風怒騎督領一職,為人族大軍披荊斬棘,犧牲在前。
至于澄陽兵馬統帥之職,只因彼時世襲左將軍一職的解氏一族,已然遷往窮荒,此時正統帥西路兵獸大軍,難以兼顧。
于是,澄昭索性將調度澄陽兵獸一事,托付給新晉右將軍危戮,此人雖是外來之將,卻是素來謹嚴,令其率軍緊隨自己麾下,指揮策應,一體進退,想來不會有何大錯。
本是澄陽中軍大將的渡不量絲毫不計職位高低,毅然遵令,將手中大軍交由危戮一體號令,自己卻專門做了錐風怒騎督領之職,是為人族聯軍鋒芒所指!
只是不曾料到,八國大軍凱旋之日,人帝莫名身死,渡不量消失不見,而那危戮卻是搖身一變,堂而皇之得自稱澄陽代王,以至“代主監國”,從而成為一樁蹊蹺無比的人族懸案,出于眾人之口,埋于朝野之心,至今流言不斷!
但無論如何,渡必衡之名,聽者雖然不多,實則大大有名。
“原來如此,失敬失敬,請恕解某有眼無珠!”
解萬愁長嘆一聲,隨即起身,幾步走到渡必衡面前,說道:“你家兄長昔日曾對解某有救命之恩,可否見告,不量兄現下可否安好?”
“渡不量在先王暴斃之后便即遍尋不見,世人多有傳言渡不量便是戕害人帝的兇手,正因如此,必衡只好因公廢私,早早與他渡不量斷絕了手足之情。”
渡必衡說出這番話時,語氣冷淡,便如講起一個旁姓外人之事,只讓席中之人大呼意外。
“豈有此理,斷無這等可能!”解萬愁大聲喊道:“不量兄為人,解某自來欽佩無比,便是先王對他也是推心置腹,依為肱骨之臣,若說渡不量便是戕害人帝的兇手,解某一百個不信!”
“對,渡將軍乃是何等人物,且不說自幼伴隨人帝左右,其忠心耿耿,正直不二,絕然不會加害先王……”
“兇手是那危戮才對,要不咱們當年也不會跟他在拒虜關前干上一場……”
“敢說堂堂澄陽國中軍大將兼錐風怒騎督領害主求榮,簡直就是放他娘的臭屁……”
“連自家兄長都不認,這等人也絕然不是好鳥……”
解萬愁話音剛落,那班席中的窮荒故老臣將隨即紛紛附和起來,一時間,人人義憤填膺,個個大為不忿,激昂之聲乃至謾罵之辭陸續傳出。
迢安一直安坐未動,雖然剛剛提到渡不量之時,車安候心頭也曾猛地抽了一下,但一向性格使然,迢安決定靜觀其變,一直聽到渡必衡斷絕兄弟之誼之時,車安候忽然心生不解,但迢安仍舊不動不語,繼續冷眼旁觀。
渡必衡似乎不曾料到眾人竟是如此反應,掩飾之念頓起,于是趕忙站起身來,大聲說道:“且聽在下一言,渡不量與在下雖是異母所生,終究也是同父兄弟,必衡身為幼弟,對兄長敬愛之心絲毫不曾稍缺半分,必衡又何嘗不愿有一日真相大白,兄長之罪乃是歹人栽贓所致,但一日尚未緝獲真兇,在下也只能秉持大義,對渡不量的懷疑便不能散去……”
“危戮便是真兇,這還有何可爭之處,若非如此,當年我們窮荒發兵討逆豈不是自作多情、大錯特錯?”一位古稀老者不顧年邁,忽然顫巍巍站起身來,手指渡必衡大聲斥道。
“這……”渡必衡還想分辨,卻被澄璽一個眼神止住。
澄璽隨后站起身來,兩臂平舉,向下一壓,殿中議論之聲立時落去,這時,澄璽方才說道:“本公子乍見今日景象,心中好生欣慰,窮荒一國雖然遠處西境,卻終究是我澄陽解氏一脈傳承而來,拳拳忠心,澄璽自能曉得,但方才必衡督領所言,也不過是疑罪從有之意,我等既然歡宴于此,便是一家人,若有些許言語不合,又何必大驚小怪,莫要傷了和氣。”
話音剛落,解萬愁也趕忙打起了圓場:“五叔,你老先消消氣,公子說得極是,既然在座都不是外人,難免有個話不投機之處,再說公子與錐風怒騎遠來是客,且都安坐,再飲一樽!”
“羈縻候大度雅量,請了!”澄璽忙贊一聲,隨即舉起面前酒爵來。
眾人見此,也便不好繼續糾纏,于是紛紛舉爵助飲,便連聽得一頭霧水的迢遠也不例外。
飲罷,迢遠將酒樽放回案幾,無意轉頭之際,卻見阿瓜目光不曾稍動片刻,仍在直直瞪著對面食案上的渡必衡!
“他又為何如此?莫不是兩人早就存有過節不成?可這阿瓜本是自己剛從窮兇大漠中撿來,一路沉默寡言,看似毫無見識,為何能與此人偶生齟齬,想來定然不會……”
迢遠大為不解,正要開口詢問之時,卻見澄璽剛用一方絲帕仔細擦拭口角酒漬,兩只眼睛更是不動聲色,在宴席間暗自流轉,似在觀察眾人神色,又有話說。
迢遠見此,索性暫時按下不問,且聽這位帝裔有何話說。
果然,堪堪巡脧一周過后,澄璽便又開口了:
“羈縻候與車安候明鑒,澄璽本是遺腹獨生,自小便未親聆父王教誨,胸無韜略,外無依仗,能夠茍活至今全賴父王生前功德蔭庇,直至而今,也不過一介避仇流亡之身,混跡于江湖草莽之間,雖有百十錐風怒騎隨身,偶爾襲擾竊國偽王,卻也不過隔靴搔癢,更要時時提防危氏父子派出的鷹犬追殺,今日若非身在窮荒羈縻城中,絕然不敢自報家門于前。惶惶喪家之犬如我這般,真是窩囊至極,倒不如一死了之來得痛快,免得玷污人帝風采、父王名聲,每每念及至此,澄璽幾乎痛不欲生!”
這番言辭至悲至切而又渾然天成,一氣說完竟然絕無半點磕絆,確也不得不令人同憐共憫,心為之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