賓主已然落座,解萬愁便即起身,手中高舉酒爵,一番感激涕零之詞慨然脫口而出,鄭重謝過兩路人馬來援之情。
故人多年未見,帝裔又是突然現(xiàn)身于世,席中之人不免互訴衷腸,各表傾慕,一時間個個歡欣,人人快意,一片其樂融融景象。
連干三爵之后,許是酒力勾起豪氣之故,自稱帝裔的澄璽輕咳一聲,一待喧嘩落下,便大口一張,開始講起此來窮荒的前因后果與今日追擊百番敗軍的諸般神勇。
絮絮叨叨一番,縈繞眾人心頭的諸多疑惑漸漸解開。原來,這位帝裔公子正欲前來窮荒拜會解萬愁,途中偶然得知羈縻城被百番大軍圍困,于是快馬加鞭,晝夜不息,堪堪趕上今日這場大戰(zhàn),從而為窮荒紓困解圍,免了一場生靈涂炭的劫難。
只因白日親眼見過,解萬愁與窮荒臣將自是洗耳恭聽,每每聽到精彩之處,贊嘆之聲隨即四處響起,如此一唱一和,那澄璽便也更加起勁,索性話鋒一轉(zhuǎn),開始說起錐風(fēng)怒騎的彪炳事跡。
三年前仲夏,澄陽北境牧場狩獵,危戮被襲,左臂中箭,墜馬險些跌死。
前年冬日,八廓城寢殿夜半大火,只因危戮寵幸新妃,移駕別宮,偶然得脫,卻也因此收了驚嚇,每日歇宿不同寢室之中,再無一日安眠。
前年深秋,沐陽河中,巡游坐船被鑿沉,危戮險些溺死。
去歲初春,一日三更時分,夜襲澄陽王殿,殺死危戮親侄?;?,斬殺親信頭目數(shù)十,險些擄走危戮獨(dú)子危殆。
五月,危戮五十大壽之前,危氏族領(lǐng)四處搜羅來的六十名美姬連同十車珠玉珍玩,在進(jìn)獻(xiàn)危戮途中被劫,從此下落不明。
八月,危戮專以用作飼養(yǎng)毒蝁的地下蟲池被毀,危氏飼蝁蟲奴死傷無數(shù)。
……
這番如數(shù)家珍雖有邀功自詡之意,卻也將近些年來澄陽偽王所受襲擊一一托出,殿中眾人更是個個恍然大悟,方才明白危戮連連遭襲的幕后主使竟然就是眼下這位帝裔公子與麾下錐風(fēng)怒騎!
窮荒臣將一面大呼過癮,一面少不得再次恭維一通,澄璽卻也毫不推辭,一一受用,又一陣贊嘆遜謝之后,殿中方才重新歸于平靜!
強(qiáng)敵才退,故人又至,忽然之間還從天上掉下個帝裔公子來,解萬愁早已喜不自勝,一面口中笑個不停,一面端起酒爵連連起身相勸,不過一刻,殿中已有酒話傳來,便是迢遠(yuǎn)也感頭腦昏沉,似已有些微醺。
許是酒氣勾起諸多回憶,解萬愁不禁備述往事舊情,尤其講到跟隨澄陽先王東征西討之時,便開始不住唏噓,待到談及澄昭突然病故一幕,九尺硬漢已然哽咽到說不下去。
那名錐風(fēng)怒騎督領(lǐng)本來正跟一名窮荒軍中副將打得火熱,但此時乍見解萬愁落淚,口中言語隨即戛然而止,一雙細(xì)目轉(zhuǎn)而用力眨巴幾下,白瘦干枯的臉上頓時一抽,竟然咧嘴干嚎起來。
哭聲來得十分突然,交頭接耳的筵上眾人均是一愣,目光一起投向那名督領(lǐng)。
那名督領(lǐng)卻是視而不見,兀自手撫案幾,好一番痛哭流涕,大慟不止,口中更是含混不清的追憶起了往事。
只因說得斷斷續(xù)續(xù),還夾雜了抽泣哭聲,過了好一會,迢遠(yuǎn)才算勉強(qiáng)聽了個大概。
原來,這位督領(lǐng)曾在蜂孽大戰(zhàn)之時追隨先王澄昭左右,東征西討,披肝瀝血,由衷感佩先王大智大勇,更對先王對自己視如手足心懷莫大感激,于是這才不顧危戮追殺,拼死護(hù)衛(wèi)已然身懷六甲的帝后皎媖逃了出來,四處躲藏……
解萬愁本就是性情中人,剛才提及往事之時便已眼圈通紅,一直在強(qiáng)忍著,此時聽到那名督領(lǐng)言語,便再也忍不住,索性一起痛哭起來。
席中幾名從澄陽徙來的解氏老人本就淚眼汪汪,此時一見,牙齒殘缺的老嘴頓時一咧,也禁不住嗚嗚咽咽,那名剛才與督領(lǐng)打得火熱的窮荒副將,此時卻索性一手拍案,一邊口中淚如雨下,唱起一首緬懷先王的小曲來。
眼見此等場面,迢遠(yuǎn)也是忍俊不住,悄悄落起淚來,就連一向冷峻的迢安也被感染,眼圈也已通紅。
整個筵席之中,似乎只有阿瓜無動于衷,那雙原本呆滯的眼睛卻于此時神采重回,雖然仍舊默然不語,一雙眸子卻在席間靜靜逡巡。
不知為何,此時澄璽臉上雖有一副悲戚之色,眼中也多有淚光閃爍,但眼神同樣也在悄悄流轉(zhuǎn),似在觀察眾人動靜。人皆大慟之時,澄璽卻又連忙起身,趨前幾步趕到主位之前,與解萬愁相擁大哭起來。
這一場大哭,直將歡歡喜喜的慶功筵席變成國喪一般,眾人早已將吃喝的念頭拋到九霄云外。
直到過了好半天,一名司禮侍衛(wèi)上前,在自家大王耳邊小聲勸了幾句,解萬愁這才抬袖擦擦眼淚,再而咳嗽幾聲,說道:“諸位,先王恩德,想必大家均已感同身受,且止悲泣,只因今日一來是慶功宴,二來也為車安候和先王后裔洗塵,且共飲一樽,來日覷個由頭,再為先王報仇雪恨不遲!”
一番話說得入情入理,眾人隨即紛紛拭淚止哭,再而抬頭舉樽。只有那名督領(lǐng)仍舊抽泣不停,直到澄璽口中道一聲“罷了”,那人口中哭聲隨即戛然而止,抬袖一拭眼角淚痕,重新抬起頭來。
“只因錐風(fēng)怒騎自來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蒙面虎賁,因此還恕解某眼拙,特此請教兄臺名諱作何?”解萬愁殷殷問道。
“大王謬贊,實不敢當(dāng),在下渡必衡,曾經(jīng)伴駕人帝身側(cè),先任金吾衛(wèi)尉,后列中軍司馬,統(tǒng)管王城內(nèi)衛(wèi)與號令傳送,而今又得帝裔公子錯愛,充任錐風(fēng)怒騎督領(lǐng)一職?!蹦侨溯p聲答道。
此話一出,眾皆驚愕莫名,一時之間,席間竟無只言片語傳出。
那人見此,以為眾人不信,便又說道:“危戮不仁,害主求榮,縱然他有十萬甲兵在握,渡必衡卻也率領(lǐng)眼下這支錐風(fēng)怒騎對天盟誓,縱然赴湯蹈火,也要助公子斬殺危戮,重登澄陽王位?!?p> “兄臺竟是澄陽渡氏族人?而且此時麾下又是錐風(fēng)怒騎,那你必定識得昔日錐風(fēng)怒騎督領(lǐng)渡不量嘍?”解萬愁驚道。
“正是在下嫡親兄長!”渡必衡再答。
此話一出,驚聲四起,只因渡不量三字太過響亮,人族八國無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