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叩擊窗戶應該是要吸引家鳳的注意力,等家鳳抬頭辨認。確認是家鳳后,外面的三位,看起來是歡呼的雀躍的神情。
家鳳有些意外,但臉上依然保持著社交式的淡淡地微笑。給她們點頭示意后,家鳳又低頭忙自己手上的工作了。隔著櫥窗,家鳳不知道她們在說什么,當然,也沒必要知道。
兩三分鐘左右后,她們三個出現在果醬間正門口。
正門口外就是Marmalade大大的倉庫,倉庫里有高達房頂的貨架子,以及一間冰凍室,一間冷凍室。這里是禁止外人進入的,所有入口都寫著“僅供員工使用”。
“哎吆,家鳳,還真是你。你看你,辭了公職,跑到加拿大,就為了給人干這個?”同事甲問。
“干這個怎么了?人自力更生,干最累的活兒,賺最干凈的錢。活得自在就好,是不家鳳?”同事乙接口。
“家鳳,聽說你來加拿大讀書?你這打工算不算黑工?”同事丙也不甘寂寞。
“家鳳移民了吧?”同事甲又問了一句。
他們在果醬間門口兒,開始了對家鳳的自發式自媒體采訪。同事甲,拿起手機對著家鳳開始拍。
人情冷暖,跑這么遠都沒躲開呀。
果醬已經煮好了,家鳳準備和小師傅Ella配合,裝罐。Ella負責往瓶子里倒果醬,家鳳負責把蓋子蓋上,然后將瓶子倒置以消毒果醬瓶蓋。
家鳳沒有時間和以前的同事們聊天,何況內心也是抗拒的。所以她只是笑著說了一句:“來旅游?這么巧在這兒遇到你們。”再也沒抬過頭了。
“我們三個報了老人散團。今兒是自由活動。聽說這兒果醬有名,就來買些。”同事丙說。
“一會兒還要在你們這兒吃飯呢。”同事乙補充。Marmalade其實是一家帶果醬制作間以及禮品店的餐館兒。
“家鳳你一個國內名校碩士畢業,做這個是不是有些虧了?”同事甲依然問題多多。
“家鳳,你就不能找個坐辦公室的活兒嗎?”同事丙表達著關心。
他們仍然談興不減。
家鳳笑而不語,仍然忙手里的活兒。雖然沒有明確規定,但上班期間閑聊也是不對的吧?
這時候門口有一個聲音:“對不起,我們這里是商業用民宅。前面的禮品店對外開放,這里是私人空間,不能私自進來。”
總經理用英語對著她們說。
她們問家鳳:“他說什么呢?”
家鳳其實也沒注意總經理說什么。她只關注著自己的進度,盡量和Ella保持步調一致。
這時候,仲夏出現在門口了。他彬彬有禮地把總經理的話翻譯了一遍。
然后對著拍照的同事甲說:“請把你剛才拍的果醬間的照片刪除。我們這里不允許拍照。抱歉了。”
對方嘟嘟囔囔很不情愿的樣子,說:“我不是拍你們果醬生產間,我拍的是家鳳。我們是老同事了,很熟。”
“那也不行。我們這里寫了不允許拍照。也貼了不許拍照的標示。您可能沒在意。還是煩請您刪了吧。”
另外兩位催她:“刪了吧刪了吧,咱別給自己惹麻煩。出來一趟不容易,咱語言又不通。”
同事甲很不情愿地刪了剛照的幾張照片,她把手機舉到仲夏眼前,翻了翻相冊以表明都刪了。
“把相冊垃圾桶里剛刪的照片也徹底清了吧。”仲夏提醒她。
同事甲又清空了相冊垃圾桶。
總經理做著請他們走的手勢。
“同胞就知道欺負同胞。”同事丙嘀咕。
“哎呀別這么說,這事兒是咱們不對。咱們只顧看到家鳳親了。”同事乙打圓場。
“我們的規矩是給所有人定的。來我們這兒的都是客人,我們把所有客人都當貴賓。無論哪兒的人,我們都一視同仁。”仲夏依舊微笑。
“我們走了哈,家鳳。回國再聊。”同事乙告別。
“好的,再見。”家鳳微笑著大聲說。
同事甲:“家鳳老公貪那么多,就沒給她留點兒?可真落魄,好好的辦公室空調房不坐,到這里做苦力。”
“人都被抓了,貪多少也都充了公吧。”同事丙解釋著。
“小點兒聲吧,別讓家鳳聽見。”同事乙提醒她們。
“我看他們那里風扇呼呼吹,家鳳聽不了這么遠。”同事甲說。
“夏玲,你不是說你來過這兒嗎?怎么不知道不能拍照,也不知道不能去后院兒?”同事乙問同事丙。
“我不是沒注意嗎。”
仲夏聽著她們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聽到“夏玲”兩個字時,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傷感。他往她們身后緊走了幾步,又停住了。
這里的同事丙,正是夏玲。作為單位的臨聘職工,她50歲就退休了。這是她第二次來溫哥華.......
下班了,家鳳看到仲夏在門口,笑著看著她。
“我今天自己坐公交,謝謝您了。”家鳳對仲夏說。
“我找你有話要說,你先去還工作服吧。”
家鳳去禮品店柜臺打了下班的卡,還了工作服,再回到工作間旁邊的員工衛生間拿自己的書包。
“今兒你受委屈了。”
“沒有啊,我無所謂。”
“不影響心情?”
“當時是有些不高興,但不至于難過。”
“我們剛從臺灣移民來時,也經歷了很大的心理落差。但生活會越來越好的。”
“他鄉謀生,一切從頭,可以想象得到艱難。”
“你以前沒做過體力活兒吧?”
“我農村長大,做過的農活兒比這兒累得多。”
“我們華人的觀念里會認為體力活兒低下,這點兒可能會對你造成心理壓力。”
“我付出勞動,得到報酬,照章納稅。我真的很自豪,也不介意別人怎么看怎么說。”
“那我就放心了。本來還擔心你過不了這個坎兒。”
“不會的,我很強大。謝謝你,仲夏。再見。”
“坐我車回去吧?”
“不用了,我坐公交,轉車的點兒也卡得很好。半個小時左右就到我房東家了。”聽家鳳這么說,仲夏沒再堅持。
等公交時,家鳳拿出了手機登陸微信。她看到念良的妹妹周心,新發了一條朋友圈兒。
家鳳沒有念良的微信,曾經有,拉黑以后,再見是師生,念良沒提起,她也不主動要求。自尊,還是要有的。
周心很少更新微信。
新發的一條:“舅舅舅媽說想我了,于是周末來探訪。舅舅舅媽家的房子,是城里人夢寐以求的別野。”
下面配了九宮格圖片,分別是舅舅舅媽的合影以及他們家院子各個角度的照片兒。
家鳳驚呆了:有些夸張的紅漆大門,覆蓋了黑瓦的青磚院墻;院子里一顆碩大的歪脖兒樹兒;樹的幾根枝條兒伸到墻外,除了季節性原因樹的枝葉狀況不同,一切和生父母家一樣。
家鳳給周心微信點了個贊,又留言周心:“記得你哥說過,你舅家和我老家是一個縣的,兩個村子離得很近。我家是高莊,你舅家是哪個村兒的你知道嗎?”
“鳳鳴村兒,很美的名字吧?”劉心回復。
“美得很。”家鳳回復加上憨笑表情。
家鳳此時,已經有了十足的把握,周心和念良,就是自己姑姑家孩子。想來是天意吧,親姑姑姑父,成了干爹干媽。
自己愛上了姑姑的孩子,自己的親表弟,還和他談了幾年的戀愛。想來極囧,細思極苦。
那張合影就是自己的親生父母?親生父母想念他們的外甥女兒,可曾想起過,還曾遺棄過一個親親的女兒?
看來,她和念良分開,也是早已注定的命運。心念至此,家鳳放下了對念良的愧疚心。也把迄今為止一直惦記的,此生最愛的,念良,徹底放下了。曾經深埋心底的愛情,頃刻間灰飛煙滅。
深深的無力感和挫敗感,油然而生。家鳳在將近而立之年,漸漸發現,從出生開始,自己就被命運戲弄得團團轉。她拼盡全力,用盡善意,卻活成了一個不堪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