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淺顯的道理,當然是誰來征稅,誰出錢建設。所以村民們也沒太當回事,雖說險些被抓去晉國做了奴隸,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那點驚嚇已然忘得干干凈凈。隨后各自為過冬忙碌,做些諸如曬肉干、腌醬菜、囤積柴薪、修繕屋頂的事情,總之都很忙。村長則顯清閑至極,不時帶上自家的小婢女下山,在李家一待便是半日。臨近黃昏之時,村長與副村長總會站在谷口一起看看夕陽。
如此過去了十日,王詡與李滄早已混熟。二人的年紀相差一輪多,但心理上的年紀大致相同。李滄的父親給周天子打過工,任守藏史一職,管理周王室的藏書。自幼耳濡目染之下,他也稱得上飽學之士,思維并不僵化,所以聊著聊著便對王詡產生了興趣,畢竟人生閱歷與成熟的心智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做不得假,相比之前那頑劣的豎子,此刻王詡儼然是亦師亦友的存在。
對于他性格上的反差與行為的迥異,李滄且歸結為經歷過生死后大徹大悟,而他們都是家有藏書上噸的讀書人,涉獵廣博,見識不凡倒不難理解。
在谷口翹首以盼的時候,王詡看向北面,而李滄則在看西面。
“李叔,他們該不會忘了吧?”
“人家把玉佩留給你豈會忘記?應是路途遙遠。依我看那位公子住在戚城,而司士府在朝歌,若是公文下來少說需要六日。何況官署辦事,難免拖延,總歸這幾日當有音訊傳來。”
都是明白人,李滄認為制鄙要先經過負責土地與農事的司徒府審批,之后再報給總攬朝政的太宰,而云夢、戚城、朝歌三地一圈走下來,六百里的路程必然會耽擱數日,至于任命官員的事情是由司士府掌管,所以無論怎么走流程或是磨唧,總歸來通報的人會從西面的朝歌過來。
王詡則認為制鄙的事既然是蘭公子提出的,肯定自有門路去解決。對方年紀輕輕便做了小伯,來云夢抓流民不僅有邑宰陪同,還可調動兵馬,并且讓王詡去少司馬府尋他,想必家中背景深厚。按照常理推斷,答應過的事情即便不親自出面,總會差遣個下人或是跟班過來說明結果,所以王詡篤定傳信的人會從北面過來。不過委任官員由司士府負責這事,他倒不甚了解,這時也不禁看向西面。
落日的余暉將起伏的山巒映照的無比炫目,枯黃、蒼翠與橙紅交織的山林正處于背陰的一面,顯得異常暗沉。
若是從朝歌過來,勢必要翻山越嶺,而這個點都沒走出女媧山,明顯今日是不會來了。王詡有些失望,準備閑聊幾句,各回各家。
“我當鄙尹是想入城發財,李叔又是為了什么?”
要說李滄有意出仕為官,他信,但官癮似乎比他還大。“副村長”一連陪著等了十日,不免有點咸吃蘿卜淡操心的感覺。
“為了給先父揚名,李氏一族也有出將為相的一天。”
原來是胸懷大志,相較之下,只想變賣父母遺產的王詡倒顯得不思進取。不過人各有志,王詡覺得混吃等死比當官有趣,譬如在古代坐擁億萬財富,低調的躲起來裝平民、做隱士之類的,想想就爽。
也就是片刻的功夫,王詡回過身繼續遙望北方。淇水河畔出現了一輛馬車,正朝這邊緩緩駛來。
伴隨著一聲吆喝,二人激動不已。李滄一眼便認出那車上穿著玄色官衣、布巾包頭的胥吏。
一共來了三人,除了兩名胥吏,還有一名馭者。由于是一匹馬拉的乘車還載著兩口大木箱,慢悠悠的過來,盼得二人是望眼欲穿。
得知一行人受姬蘭委派,二人趕忙引著他們去到了李家。王詡殷情的幫馭者卸下兩口沉重的木箱,本以為是官署下撥的錢款,豈料打開一看竟是兩箱竹簡,還是尚未刻字的空竹簡。
被打擊到的王詡詢問緣由,胥吏飲下一碗水,自懷中掏出只木匣:“版籍需上繳司士府一份,請鄙尹盡早將各戶人家登記造冊。這里是太宰府的批文與小伯大人給您的信。”
說罷,將那木匣遞了過去。王詡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卷竹簡與一張帛書。竹簡是云夢制鄙的批文,滑稽的是上面對村長的任命只字未提,而琥珀色的帛書是姬蘭的信,用丹砂書寫,上面紅色娟秀的字體猶如一封絕筆信或是謀逆者的名單。
信里的內容奇怪,字都認識,連起來卻不明就里,于是王詡便念了出來:“匠人營國,方九里,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涂九軌,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
經過李滄的一番解釋,才知上面記錄著營造國城的諸多要求與注解。王詡滿腹狐疑的猜測起這封信的用意,卻聽胥吏說道:“小伯大人命我等轉告鄙尹,云夢鄰淇水,近河水,有五里之地,將來或可營筑都城,望鄙尹好自斟酌一番。”
云夢是三面環山的谷地,谷口處臨近淇水,五里外又是黃河,既是易守難攻的戰略要地,又是水路縱橫的交通樞紐。想必姬蘭是看中了云夢的發展前景,可搞建設需要投資。
王詡遲疑的問道:“呃,我拿什么來筑城?”
“小伯大人說了,可先用田賦抵著,還說鄙尹不會讓他吃虧,若是真有難處,便去戚城尋他。”
胥吏交待完事情便要離開,然而天色已晚,出于禮貌李滄還是挽留他們在家中過夜。三人婉拒,估計是受不了這里的住宿條件,準備去驛站投宿。
臨行時,兩名胥吏鼓勵王詡與李滄好好干,大有結交與提點的意思。雖說鄙尹不算官,一般是村里推舉德高望重的老者擔任,但王詡不一般,是姬蘭看重之人,好好混上幾年,到得治下百姓足夠千戶,便能制野。到那時榮升野宰,不僅有薪俸拿,還有元士的爵位,野中亦可開市,隨便征收些商賈的攤位錢,便是日進斗金。
大餅誰都會畫,可沒錢又沒人搞個毛線的建設。
送走三人,王詡郁悶不已,家里的茅房至今都沒蓋起來,何況要蓋個村子?聽說諾大的衛國也就四座都城,在這民不過百戶的窮山溝打造一座大都市猶如癡人說夢。然而在古代建城似乎是件很好玩的事情,于是這天夜晚回到山洞,王詡在火塘邊拉著阿季陪他玩起了泥巴。
按照姬蘭書信中提到的國城建造標準,他們先捏出個雛形,反正在國城的標準上降級為都城就對了。
“阿季!市朝一夫,一夫到底有多長?”
“一夫為百步。”
對于古人用長度單位來計算面積,王詡難以理解,這時滿手是泥,便攬起袖子,用手腕蹭了蹭腦袋。
“一步又是多長?”
阿季自火塘邊站起,邁出兩步,張開雙臂似要丈量:“大概就是這么長。”
顯然女孩的兩步要比展開的手臂長,此刻一副儼然要飛的動作,煞是可愛。
“哦,跬步原來是二步的意思。”
“不對,是一步。”
女孩看向他挺起胸膛,又筆直的走出了兩步,如走正步般嚴肅,表情認真的一塌糊涂。
“我家阿季太可愛了,來來,讓哥哥抱抱。”
手指上抹了些稀泥,打算欺負一下面前蠢萌的妹子。
豈料,女孩突然低下頭,無處安放的小手在身前來回揉捏,羞答答的靠了過來。
彪悍的婢女害羞起來,當真是要命,不過也擋不住直男的樂趣。
衣袖揚起,手里的稀泥毫不留情順勢便糊在了女孩的臉蛋上。王詡一邊幸災樂禍的大笑,一邊身子后仰,伸出手做出防御的架勢。想象中的報復與嬉鬧并未發生,隨之而來的則是女孩的低吟與啜泣,哭得甚是委屈。
回想起與阿季和諧相處的第一條鐵律便是不得開玩笑,此時頓覺這玩笑開得無趣至極,之后溫言細語的哄了半天,終于是不哭了,卻是不見由陰轉晴的跡象。
幸好還有其余兩條原則,他抓住阿季的手,虎目圓瞪,一副嚴厲的表情:“受了委屈打回來就好了。”
然后掰開女孩的手,按在自己的臉上,留下一只臟兮兮的掌印。女孩的委屈瞬時變為自責,趕忙給王詡擦洗道歉,之后就是聲討,少不得又搬出《周禮》進行說教。王詡煩不勝煩,將喋喋不休的阿季攔腰抱起,往石床上一丟:“睡覺。”
命令的語氣滿含奴隸主的霸氣與威嚴。若真論上下尊卑,主仆二人何至擠在一張床上,還是一頭一尾。
方法管用,此時女孩裹著毛毯睡在里面,緊靠石壁如小貓般縮成一團。王詡鉆入虎皮被窩側臥在外面,望著火塘那邊開始發呆。
橙紅的光影罩在那漆黑的鵝卵石上,旁邊城市的模型在光火的搖曳下晦明晦暗。殿宇、祖廟、社稷、官署、國宅、閭里被框在四方四正的城墻內,大大小小的建筑被街道整齊分割,井然有序。
在這條條框框的世界里,規矩只是表象,而更多的則是不講規矩的人。想象著漫步于車水馬龍的街道上,沿街鱗次櫛比的古代建筑,茶樓酒肆賓客滿座,秦樓楚館緋緋靡音,睡意漸漸模糊了雙眼。
陽光灑滿谷地,李家的三間草廬外籬笆圍成的小院子里,婦人一邊晾曬被褥,一邊斥責尿床的小兒。阿季幫著婦人將被褥搭上竹竿。李仲嬉皮笑臉的躲在少女的身后,哥哥李伯則安靜的坐在小竹凳上看著竹簡。
之后李滄與王詡從草廬中走出,似乎是屋內昏暗,也打算出來曬曬太陽。
來到那低矮的籬笆墻邊,李滄揮手環指四周:“都城需營造五里的城墻,而云夢三面環山,有一面墻封住谷口便可,如此便不會逾越禮制。”最終指著谷口的方向。
“依我看左祖右社,這祖廟可省,大伙姓氏名字都沒有,誰會記得祖宗?社稷嘛必須保留,偶爾祭祀神明也可熱鬧一番。”
……
二人指點江山,經過一番刪減過后,云夢短期的規劃建設便只剩下了一堵墻與一座社稷殿。
無奈他們沒錢沒人,開春前能把這兩件事情辦好,就已經不錯了。
修城墻是民心所向,云夢附近常有從晉國流竄而來的逃兵或是匪寇,百姓深受其害,王詡也差點因此喪命。社稷殿則是百姓的精神寄托與娛樂活動。遇上煩心事,宣泄感情去社稷殿祈福或拜神沒啥壞處,更重要的是這年代沒有節假日,一年五次盛大的祭祀活動便顯得彌足珍惜。
反正解決完過冬的事情,村民也沒事做,只要天公作美,不下雪,云夢多的是石頭與木材。冬天來個全民健身運動倒也不錯。
決定完基礎建設,便是脫貧致富。王詡有點子,但不熟悉市場環境,于是向李滄請教。
“九州諸國,惟兵甲、紡織、漁鹽獲利頗豐。昔日姜太公治齊半載,便知齊有漁鹽之利,而地瘠不宜耕種,遂勸百姓種植綿麻,以商立國。周公封于魯,以教化為先,亦嘆未來,齊國出霸主,魯國出圣賢。”
周公一語成讖。如今的齊國依靠海鹽與綿麻紡織使得國富民強,魯國已淪為附庸。
隨后李滄又告訴他衛國大半的食鹽是從齊國進口,王詡盤算起來。
當下處于青銅器的巔峰時代,而鐵器尚未普及,只有楚、越兩國掌握了冶鐵的核心技術。這是塊大肥肉,但沒有原材料與工匠,也只能想想罷了。
發展紡織業倒是很有搞頭,但是只能走親民路線,以衛國的貧窮程度,全民仍處于種麻自給自足的階段,而種桑養蠶的鳳毛麟角。相較之下,制鹽就容易多了。豈料剛說出自己的想法,李滄當即便潑下冷水。
“齊鹽取自渤海之水,晾曬可得鹵水,加之煮鹽所需柴薪甚少,故而齊鹽價低。”
齊國沿海日照充足是天然的鹽場。古代到處叢林密布,根本不愁無柴制鹽,但云夢附近沒有鹽礦或是鹽湖,犯不著為了制鹽去別處采購原材料,舍近求遠而徒增成本的結果便是商品失去競爭力。
事實上食鹽在古代還被作為防腐劑使用,用于腌制食物來延長保質期,所以用量驚人。可再怎么眼熱這門生意,沒有原材料也是白搭。
手指在籬笆上輕輕地敲擊,身后傳來阿季與李仲嬉笑的聲音,王詡偏過頭瞧見李氏正拎著一筐如棉似雪的東西走向玩鬧中的女孩,婦人那嘴角揚起的弧度在晨光的沐浴下和煦而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