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
“使者,你到底是什么?是神靈,還是某個超自然的力量,又或者是未來某個科技產(chǎn)品,還是我夢中的一次遐想?”
“你覺得我是什么?”
丟下這句話后,沙漏就一動不動的待在桌子上,沒再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
是神么?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又坐在窗臺,看著窗外。
我在這兒發(fā)呆的時間越來越久了,貪婪的看著窗外的世界,那兒有高樓有道路,有車流有人海,有好多好多平時從未注意,現(xiàn)在卻覺得如此美麗的東西。
我伸出一只手,感受窗外微風(fēng)輕拂。陽光灑在手心,暖暖的,像是冬日捧在手心的熱可可。
熱可可,突然想再喝一杯熱可可。
我回想起拉瓦錫,想起他滿臉幸福地說和瑪麗的故事,說塞納河畔的人和船,說大劇院里的莎士比亞和奧賽羅。他大概只想安安靜靜的在巴黎生活下去罷了,能與妻子一起散步在夕陽河畔,散步在巴黎街頭,抽上一支煙,喝上一杯咖啡,這或許就是他最大的追求了。
安靜,是生命的安靜,是和平中的安寧,是融入幸福中,度過每一分一秒。
“使者,帶我去公司看看,可以么?”
我第一次向使者提出要求。
“可以,不過如我所說,走出這個房間你就是虛,只能是個觀眾。”
“我知道,我只是想去看看,這一切開始的某個源頭。”
我覺得,刨除一切感性因素之后,讓我選擇躍下三十三層樓的理由大概只有兩個:工作、感情。
我沒想苛責(zé)誰,或是定論是非,僅僅想想罷了。
所以我想回去看看那座擁擠的小樓,追本溯源,看看自己內(nèi)心的脈絡(luò),找一找過去留下卻被忽視的痕跡。
片刻間,我已站在辦公室門口,使者落在我原本的辦公桌上。
這時我才注意到,沙子已經(jīng)漏下大半,像是恒河的流沙,在下方積聚出了一個小小的三角。
他們在忙。
忙著解決無窮無盡的事,這些事或許是從一句話開始的,你來我往幾次,便成了冗雜繁重的工作。還有些事是從身居高位的人們嘴里傳達(dá)的,他們有著好的初衷,但又是幾次傳遞,好事也都變成了壞事。
我看著他們走來走去,爭論不休或是安靜地盯著電腦,文件在一張張辦公桌前傳遞,消息在一個個屏幕上閃爍,人們眼睛里閃著光,他們看著現(xiàn)在,想著未來,忍著痛苦,苦難前行。
我想起來似乎在某本書上看到的話:
“人是奇妙的生物,他們將撒謊作為一件約定俗成的事情,用以聯(lián)系起社會上的一切,于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說著謊言。這樣,除了一些不明就里的人外,所有人都對此習(xí)以為常。他們用謊言來交流,雖然所有人都知道對方在說謊,但若是有誰說了真話,他倒變成說謊的那一個,要被社會所排斥。”
對啊,于是我們活在陰影中,活在編織的夢幻中,一邊痛苦的掙扎著,一邊還要用甜言蜜語一邊麻醉自己一邊供養(yǎng)他人。
有時候我們也會無力的伸出手,想要吶喊那么幾句,像高爾基的海燕,像貝多芬的命運(yùn)。可這細(xì)弱蚊蠅的呼喚只會被潮水淹沒,最后歸于平靜,一切按部就班,一切無比平靜。
所有人都這樣的,你憑什么例外?
第一天我看到了奉獻(xiàn)給國家的生命和對他們負(fù)責(zé)的偉人,第二天我看到了為事業(yè)而奉獻(xiàn)的英雄和忠誠于信仰的智者,第三天我聽到思考者們的聲音,聽到他們的教誨,第四天我發(fā)現(xiàn)被視作偉人的那些人,也有著普通的愿望。
今天我則是在看自己,用一種冷漠而客觀的態(tài)度,如同高作云端的神靈,看著我用最可恥的手段退出的世界。
這世界固然又丑又臟又惡劣,但終究還有點(diǎn)光,有春日的暖風(fēng)和酷暑中的冰沙,有響在心頭的聲音和描繪出靈魂的畫,還有人。
有了人就有了愛,有了愛……就有了悲歡離合。
我后退兩步,走出辦公室。
身邊的景色變了,變成一片蕭瑟的平原,四匹馬拉著一架馬車,朝著漫漫的長路前行。
我落在馬車邊,隨著它緩緩前行。
身邊走來了一個漢子,身著長衣闊袖,腰上懸了把劍和一枚葫蘆。他高冠扎起,玉簪銀線高束,遙望太陽落山的方向,面有蕭瑟之色。
“此去無回。”他說。
“去哪兒?”
“咸陽。”
“去做什么?”
“刺秦。”
我看著這個高大的男人,他相貌俊逸,五官若刀削斧鑿,眉宇間卻有一股似有似無的憂郁。
“你是肯定回不來的。”
“然。”
“那你覺得你能成功么?”
“然。”
“可你最后失敗了。”我說。
“是啊,我失敗了。”他拿起酒壺,喝了一口,劍和壺磕碰,發(fā)出叮咚的聲響,“我猶豫了,這是不可饒恕的罪過。”
“可你知道此去必死,為何還會猶豫?”
他搖了搖頭,閉上眼睛,流露出一股疲倦之色。
“因為我背負(fù)了太多東西了。”
“去往咸陽,是夢魘纏身的一路,這一路上,每過一刻,我便更害怕秦國一刻,害怕看到它的兵士,它的城墻,它那些連馬兒都在惡狠狠盯著你的軍隊。
“秦舞陽看不起我,覺得我對不起那些犧牲,對不起太子丹的期望,對不起跪倒在強(qiáng)秦腳下那些苦難民眾的哭訴。”
“你也是這么想的么?”我問。
“或許是吧,但我知道我的使命,也知道這使命背后付出的代價。荊軻的這條性命,必定會在秦王宮結(jié)束,但荊軻死前,應(yīng)當(dāng)要帶走秦王。”
“你很清楚自己的使命。”
“是的,我的使命。這使命不僅是太子丹給我的,更是田光給我的,也是樊於期給我的,還有所有死于秦王手下的性命,以及未來將要死在秦國鐵蹄下的性命給我的。”
“你知道自己不能成功?”
“不,我或許可以成功,但我應(yīng)當(dāng)不能成功。”他又喝了口酒,“我若殺成秦王,我亡燕亡天下亡,我若殺不成秦王,我亡燕亡天下亦亡。”
我疑惑。
“我知道你是后世人,應(yīng)該我們更容易看清,秦王死或不死,秦國的鐵蹄都不會停下。太子丹想讓我做曹沫之事,殊不知秦王非秦首,僅僅只是秦國軍隊舉得很高的的一只手罷了。我固然可以殺了他,但也只能逞一時之快,息十年燕朝之戰(zhàn)事。但燕積弱已久,太子丹只想憑此一舉功成,從此高枕無憂,卻不知道秦之一統(tǒng),乃大勢也。”
“你看的非常清楚。”我贊嘆道。
“荊軻非刺客,欲為將帥哉。”荊軻突然笑道,“奈何世事不允,從田光到高漸離,都覺得我是個刺客。太子丹也不予我政事高職,卻只以酒肉聲色養(yǎng)我于高閣中,只待一日成事。”
“所以你自己選擇了失敗?”
“不盡然,或者說我確實(shí)想殺了秦王,只是失天時,少人和罷。”
荊軻沒再說話,只是笑著,隨后高歌,唱了一曲悲慟的曲子,大步順路走著。
轉(zhuǎn)眼,我們就到了咸陽,
那可真是座偉大的城市,來往的行人和商人絡(luò)繹不絕,馬車牛車驢車依次從城門通過,軍士們?nèi)缤瑯?biāo)槍一般矗立在門前,面色冷漠。
進(jìn)入直門,一隊士兵已經(jīng)嚴(yán)陣以待,候著這輛馬車的到來。
“燕臣荊軻在否?燕將秦舞陽在否?!”為首一名身著盔甲的將軍吼道。
“荊軻在此。”
我看到荊軻掀開車簾,緩緩滑下馬車,對秦將行了一禮,隨后,秦舞陽也走下車,他輕松的翻身跳下,行了個武將禮節(jié)。
那名秦將掃了一眼荊軻,隨即將目光投到秦舞陽身上。
“蒙嘉爵命爾等進(jìn)殿,隨我一同前行。燕將秦舞陽,卸甲!”秦將一鞭揮向秦舞陽。
這名年輕男子輕松躲過破空襲來的鞭子,臉色陰郁,瞪著面前的軍人。
荊軻伸出一只手,攔住秦舞陽,對秦將行了一禮,權(quán)當(dāng)?shù)狼浮?p> “舞陽不識體統(tǒng),將軍莫以為忤,還請稍寬心。舞陽,卸甲!”
秦舞陽輕蔑的看了荊軻一眼,雙手高抬,腰背略弓,將甲胄盡數(shù)撐破,隨手拂去,再一翻身,躍回車上。
荊軻再次對秦將歉意一笑,慢吞吞爬上馬車。
但我注意到,此時的荊軻眼神再無迷惘或憂郁,而是平淡中帶著一絲嚴(yán)肅。
我身邊的荊軻拿起酒壺,灌了一口,笑道:“此時,我已經(jīng)沒有絲毫恐懼。”
“是因為一切都按照計劃在進(jìn)行么?”
“非也,計劃并不是我的功勞,而是太子丹的謀士所給的妙計。我不再恐懼,只是因為我無需恐懼了。”他邁動腳步,跟上馬車,“我可以在路上迷惘,可以在路上哀傷,但到了咸陽,就要作為荊軻這個刺客,作為燕國的使臣,作為樊於期和田文所信任的那個朋友而行動,這不僅是所有人對我的期望,也是我對自己的要求。”
“可惜沒有等到他……否則此事絕不會失敗。”
我聽到荊軻以微不可為的聲音低聲說道。
我不知道‘他’是誰,也沒余問。
歷史上的荊軻失敗了,而且沒有等到‘他’,這是我所了解的東西,我無需去改變也無力改變。
車隊前行,路過咸陽宮前,那兒佇立著十二樁巨大的金色雕塑,它們邊上燃著熊熊烈焰,熾烈的鐵水在陽光下愈加燦爛,翻滾著填入一個個模子中,成為一把又一把刀劍。
秦王居然就在自己的宮殿門口鑄造兵器。
我想起來了這十二個雕塑是什么:一統(tǒng)六國之后,秦王收繳天下的兵器和七國九鼎,熔鑄為十二座金人,它們代表著秦的偉業(yè),秦的氣魄,和秦帝國萬世的開端。
現(xiàn)在的這些雕塑只是一只腳罷了。
荊軻臉色溫和,坐在馬車邊,饒有興趣的觀賞著周圍的奇景,這座廣場極大,數(shù)千座低矮的階梯將它分成了近十層,佇立在最高端的就是秦王宮,巨大的木梁讓它顯得既粗獷又高大,而層層變大的構(gòu)型則讓它更像是一座火炬,在幾百個熔爐的簇?fù)碇拢谱频陌l(fā)射著光芒,燒灼六國,炙烤九州。
秦舞陽放下簾子,縮在馬車中。
到階梯中央時,秦將喝退了馬車,讓荊軻和秦舞陽自己登樓。
荊軻捧著裝著地圖和匕首的小匣,秦舞陽捧著裝有樊於期頭顱的木盒,二人一級一級的朝上走著。
我看到秦舞陽的腳步愈加不穩(wěn),隨著他們離那座舉世聞名的秦王宮越來越近,他就像是膽怯的孩子一般,愈加躊躇。
荊軻回身看了他一眼。
眼神清澈,堅定不移。
這時,我身邊的荊軻嘆息一聲,再次感嘆道:“若是他在……”
似乎受到荊軻的刺激,秦舞陽悶著一口氣,跟在荊軻身后,走到大殿門口。
高臺之上,端坐著嬴政。
他似乎正在和群臣商議著些什么,正側(cè)著身子聽一名文官模樣的人慷慨陳詞,見到荊軻二人進(jìn)入,站在秦王身側(cè)的蒙嘉湊近嬴政,低聲說了句話。
秦王驀然轉(zhuǎn)過頭,看向大殿門口。
荊軻立刻雙手舉起,高奉木匣過頭,垂下頭,口中高喊:“燕臣荊軻,奉督亢地圖、樊於期首級,請秦王過目!”
嬴政點(diǎn)點(diǎn)頭,視線越過荊軻,看向捧著大一些木盒的秦舞陽。
秦舞陽驟然臉色蒼白,兩股戰(zhàn)戰(zhàn),幾乎難以站立。
群臣略有騷動。
荊軻立刻高聲說道:“化外之民,蠻夷未開,忽然見到大王您的英姿,立即被懾服,還請大王不要過多苛責(zé),讓他完成使命。”
秦王微微皺眉,一揮手,示意荊軻一人前來。
荊軻側(cè)頭躬身,極為恭謹(jǐn),慢慢走上朝堂,他手中捧著的匣子穩(wěn)若泰山,絲毫不動。
秦王心喜,對蒙嘉說:“此人為真英雄,可見孤而不膽顫,孤有愛才之心,不如留其為將。”
蒙嘉連聲稱是。
我看到荊軻身子微微一動。
秦王似乎也很滿意荊軻的反應(yīng),笑道:“平身,為我展圖,荊卿,北燕與我秦交好,此番厚禮,孤必深記于心,可有邦交之誼。”
荊軻笑道:“大王謬贊,燕朝上下,聞荊軻使秦,皆稱大王之道義與仁心,愿與秦百年交好……”
正是此時!
圖窮!
匕現(xiàn)!
荊軻臉上仍然掛著笑容,右手卻猛然抄起裹在地圖最里端的匕首,朝著秦王刺去。
我聽到身邊的荊軻嘆息一聲。
因為恰逢此時,蒙嘉似乎要對秦王說什么,讓他恰好錯開了一個身位。
“此為天時不給。”
荊軻回身大吼:“舞陽!逼退群臣!”另一邊翻身越過桌子,沖向秦王。
秦舞陽愕然不能語,不動也。
“此為人和不予。”
秦王翻身躲入柱邊,欲拔劍,不可出。
御醫(yī)夏無且箭步上前,用手中的藥袋砸擊荊軻,藥粉四灑,荊軻毫不在意,追擊秦王。
秦王一邊逃跑,一邊試圖拔劍,此時侍從大叫:“王負(fù)劍!”
寶劍出鞘。
秦王奮力一斬,直接削斷了荊軻的左腿
荊軻慘笑一聲,將手中的匕首投向秦王,奈何藥粉入眼,不甚真切,砸中了秦王身邊的柱子。
“罷了,罷了。”
我也跟著荊軻嘆息一聲。
他轉(zhuǎn)身,走出咸陽,身后已是血流成河,那個荊軻的身體支離破碎。
“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
他唱到。
我跟著他離開宮殿,可走出去時,天地間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走吧,使者。”我對沙漏說。
“好。”他很干脆的答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