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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亡者的最后七日

第五章 普通人、偉人

悼亡者的最后七日 遠潮子 7812 2019-06-02 16:54:05

  “這兒居然會有蝴蝶。”

  我用指肚按著玻璃窗,緩緩畫了一個圈,將外面那隨風微微顫動、五彩斑斕的小東西環在中間。

  “蝴蝶的最高飛行高度可以達到一千米,某些特殊品種的,甚至可以越過數千米高的山脈……”

  今天,使者出奇的活躍,喋喋不休,對我的每一句話都要攆上兩句。

  但我卻對他的話心不在焉。

  我好像陷入了一場溢滿悲觀的思維大潮中,在經歷了懷疑、否定、否定之否定之后,我開始對自己輕率的死亡感到悲傷,雖然我知道這悲傷無濟于事,但無濟于事更徒增悲傷。

  蝴蝶似乎感受到我低落的情緒,撲扇著翅膀,離開窗戶,隨風飄蕩,片刻間消失不見。

  “開始后悔了。”

  我搖搖頭。

  “談不上后悔,只是見過他們的人生,再聽他們說完之后,覺得自己有些草率。”

  “矯情。”他嗤笑,“這可不就是后悔?你羨慕他人的人生,卻發現自己再沒了機會,只能躲在一旁,一邊后悔一邊自責,這就是后悔,這就是對你的懲罰。”

  “對我的懲罰?”

  我也笑了起來,看著窗外,說道:“能懲罰我的,只有也只會是我自己,如今的我已將這世上的事一股腦全舍了,還有什么可以懲罰的。使者,你今天帶著十分葷腥的凡俗氣,愚鈍的很。”

  他沒回答,我也樂得清靜,繼續看著窗外。可惜沒了蝴蝶,只剩下一如既往的點點白云,和淡雅高天。

  心情莫名其妙好了起來,沒了悲傷。

  這大概就是人記憶和感情的脆弱性,但也正是因為這脆弱,人類才能如此繁榮昌盛的活下去,才能將大腦覺得有害的東西全數拋出,只留下平淡和些許珍藏在心底的美好。

  “走吧。”使者開口。

  “去哪兒?”

  “見一見幾個只想平平淡淡度過一生的人,他們最念想的事情,就是當個普通人,這不恰好是你的疑惑。”

  于是風云變成旋渦,色彩糅雜成花朵,天成了地,地傾成墻,一切都亂序了起來,萬事萬物顛倒混亂,如同孩童手中的玩具,四散紛飛。

  “之前有這樣么?”我問道。

  “沒有,因為你離我們越來越近了,所以也就能看到更加真實的路。”

  我默然,沒繼續問,似乎是我自己不太想知道其中原委。

  天地安定后,我環顧四周,發現正身處某座建筑頂上,這讓我想起了前天見到的布魯諾,那時也是在夜里,也是在屋頂。

  但這次,周圍是古漢代建筑,飛檐挑角,鱗次櫛比,高大的樹木在這連綿不絕的都城中四散,燈籠懸在高樓邊角,流光似火,風聲颯颯,頭頂的月光明亮而高潔。

  沒人,我坐下身,靠著背后的屋脊,看著夜空。

  遠處,一行人朝這兒走來,窸窸窣窣說著什么,他們腳步細碎,步伐極快,手中提著的燈籠卻絲毫沒有搖晃,如鬼火般朝這兒飄搖來。

  “東殿的這個張大人……可真是古怪。”其中一人開口說道。

  “慎言!”另一人告誡道,“當朝太史豈是我等可以揣測的,勿要多言!”

  “是……”

  他們走到這座屋前,恭謹地唱道:“太史大人,奴才們帶了皇上口諭,請出府,接御令!”

  屋內寂靜無聲。

  這群人絲毫沒有厭煩,而是靜靜站在殿前,似乎已經習慣這個情況了。

  半晌,木門發出吱呀一聲,隨后傳出來個溫醇的男聲:“各位公公辛苦了,此近午夜,皇上有何言要告誡微臣?”

  “張大人言重了,公務繁忙,奴才多等會兒也是應該的。正是日遲,皇上才特遣奴才帶話,要太史大人您注意身體,早早休息,更備參鹿補氣湯一份,給您補補身子。”

  “微臣惶恐,謝主隆恩。”

  “對了,張大人,天機房傳來消息,那座……地動儀,西首金蟾吐珠,皇上特命您明日去查看情況。”

  “吐珠了?西方定有地動,我現在就去看看。”

  “張大人,已然午夜,不如……”

  “無妨,各位公公可回宮復命,我自行前去天機房即可。”

  “文康,帶張大人去天機房,夜寒,大人請多著衣。”

  “但走無妨。”

  腳步聲再起,順著紅木高廊向別處走去。

  “近半月后,西涿才傳來地動的消息,直到那時,皇上才相信我做的東西是有用的。”

  我別過頭,看到身旁坐了個高冠廣袖的中年人,他抬頭看著明月和星河,似乎有些惆悵。

  “你好,我是張衡,張平子。”

  “哦,張衡。”我重復道,“我知道你的事:渾天儀,地動儀,還有指南車。”

  他一愣,隨即笑了起來,極為開心,極為暢快。

  “哈哈,我到后世那么久還如此有名么?可真是吾等幸事。”

  “可能你想不到,從一開始到現在,我都不想來這兒。”他止住笑,嘆了口氣,“宮里邊事太多啦,皇上隔三差五要我去論朝政談貶褒,又要我編纂史論,又要我舉賢才。”

  “這說明皇上很賞識你啊,這不是件好事么?”

  “不好,不好的呀。”張衡連連擺手,“反正和你說話皇上也聽不到,我就隨便點說了,前些年居家治學的日子,才是我最喜歡的。可惜家里長輩政德太好,誰都想把我拖出去當個門面,就算我連那篇譏諷朝政的《兩京賦》都丟出去給他們看了,一個個都還不肯撒手。”

  我尷尬的咳嗽了幾聲,無論怎么聽,他都像是在炫耀,但他語氣中的苦惱卻是十分真誠,讓人啼笑皆非。

  “那段時候我喜歡負笈游學。于是我走遍山河,觀賞風景。后來去了洛陽,進太學之內鉆研詩詞歌賦。那些貴人們經常找我聊天,這其實挺惹人煩的。我還有好多事要做,他們卻老是問我各種奇怪的事情,像什么婚配啦,政向啦,我那時哪里懂得這些!問得多了,就有些毛糙,言語頗為干硬,好在他們聽聞后,也就愈加少與我聊這些,只是朋友們告訴我,他們都說我是個怪人。

  “但我立刻發現,當個怪人也挺好的。”他一聳肩,一揮袖,盤膝而坐,笑吟吟地看著周圍的燈火。

  此時星火點點,星河璀璨,交相輝映,好不壯觀。

  “你想啊,誰會沒事去找怪人閑聊?這倒給我落了點清凈,后來我朋友做了南陽太守,說那邊雜書極多,騙我去當了個主簿,這之后我發現找我的更少了,便樂得自在,更有空暇拿來看書。”

  “那您最后怎么到皇宮來了?”我好奇地問道。

  “哎呀,都是腦子沒拎清楚!”他懊惱地一拍巴掌,拽了拽胡子,說道:“我在南陽待了八年,學了術算經緯,但他突然要調任京師,還想騙我過去,沒門!我當即就辭官回家,這些年可學了很多東西,得慢慢回味回味,而且術算一學,博大精深,家里那邊弄個工坊也比外邊方便。

  “就這么又過去了些年,我也成家立業了,術算機械天文歷算都有所涉獵,便想著仿古制,弄點有趣的玩意出來。于是我一邊給術算歷算編纂書籍,一邊親自動手設計機械,沒想到有些東西始終弄不出來。”

  “是地動儀?”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向之前那群人離開的位置,問道。

  “是的,是的呢!”他狠狠點頭,“我算了很多遍,但家里那邊的匠人做不出來,而且國泰民安天公作美,這些年都沒遇到過地動,我便暫不管它,去設計渾天儀,可涉及到一半,我發現連地動儀都做不出來的匠人,更別想做更加精密的渾天儀。”

  “所以……”我想到了。

  “沒辦法咯,所以我就去了京師,找皇上要匠人。”他苦惱的嗯了一聲,“皇上很慷慨,很快便召集了天下最好的匠人,還叫了朝廷的大學士和各地的術算奇人與我一起推演,終于把那渾天儀和地動儀都做了出來,這之后又制作了些討喜的小玩意,讓皇上十分開心。可終究皇上還是要我從政,在我極力推辭下,最終還讓我出任了太史令。

  “不過這可是個好職,我泱泱大漢,國史地史皆在此位,更別提汗牛充棟的各類書籍。于是又七年,我遍覽群書,心中有了很多設計,雖然不比最開始那般自由方便,但勝在身邊可用之材極多,想法里的東西多多少少也都弄出來了。大學士們喜歡和我聊術算歷算,皇上也常去渾天儀處看星辰運轉。

  “可皇上老是問我陰陽推衍,想讓我給他算天下大勢和風雨興衰,這可不是術算能算出來的!我們治學的,只能說存在和所見的東西,不應該胡亂揣測和隨口胡謅,這一點上我特別看不起那些酸儒,他們窮文黷墨,就知道編造讖緯。我是看不慣這種胡亂治學的行為的,但皇上喜歡,我也沒辦法,只得找機會數落幾句。”

  “哈哈哈,你居然還是個嚴謹的老學究。”我取笑道,他瞪我,有些氣,有些無奈。

  不知道怎么的,我對面前這個人莫名存著出幾分奇妙的親近感,不過想想也正常,這樣一位毫不做作,懷揣一顆赤子之心的泰斗在面前,相信所有人都會如沐春風一般,自然而然的與其相近罷。

  “不過皇上有其雄才偉略,不會隨意相信那些不著調的讖緯,我也就隨便提幾句,平時也會和皇上聊些天文陰陽方面的學問,旁敲側擊。但近日那些宦官愈加猖狂,居然敢于干預政事,這可是亂綱常的大事,無論怎么樣我都會向皇上進言的……”

  說著,他突然一拍腦袋,笑了起來,“我現在操什么心,不過就是來跟你聊聊天罷了。”

  我站起身,朝他鞠了一躬。

  使者來到我倆中間,聲音溫和的和他道了別——甚至連這個讓我捉摸不透的神秘沙漏,都對這個中年人有著由衷的敬意。

  “走好,走好。”他朝我們揮手,大聲說道:“人有窮而學無窮,以有窮之生度無窮之秘,何其偉哉,何其快哉!”

  我向他揮揮手。

  “是個普通人吧?”使者問我。

  我點頭。

  他確實是個普通人,有些笨拙,有些煩惱,行事有快意,心中有道義。他普普通通的度過著每一天,普普通通的看書和治學,于是千百年后,他這個自以為的普通人,成了后人眼中的偉人。

  他的確很普通,毫不掩飾對自己后世名聲的得意和暢快,絲毫沒有因為自己的學識對我有任何不屑。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想必便是如他這般的君子罷。

  “我們繼續走,還有人在等著我們。”使者默默說道。

  于是一瞬間后,我們又出現在一條熱鬧的大街上。

  說熱鬧,實際上更像是喧鬧和雜亂。我立刻辨別出來這是哪兒——

  還是巴黎。

  街道出人意料的人來人往擁擠不堪,但我依舊看得出來這是巴黎,因為這兒和之前見到安娜小姐的地方極為相似,幾乎可以說一模一樣。

  一名身著樸素風衣的男人,正在街道那邊看著我笑。

  他約莫四十余歲,眼神平靜卻帶著些嚴肅,除了普普通通的灰色呢子大衣外,他還戴著一頂皮帽,拿著一柄手杖,嘴里叼著一枚煙斗。

  見我也看向他,他揮了揮手,示意我過去。

  “你好,朋友。”他友善地對我說。

  “你是?”

  他笑容滿面,側身指著面前的街道,說道:“先不說我是誰,雖然直到剛剛我都還不相信那個使者所說的一切,但既然我真的站在了這兒,而你站在我面前,那可否便陪我這老頭子在巴黎走一走,就當是飯后的散步,如何?”

  我點頭。

  “來,順著這條街道朝西走。”他邁開步子,一手扶著煙斗,一手揣在兜中。

  我們很快就走到一座建筑面前,順著破碎不堪的階梯向上看,一條銹跡斑斑的鐵鏈掛在被潑滿各色涂料的大門上。這座建筑顯然有些年頭了,只可惜損毀的挺嚴重,看起來是遭受了慘烈的破壞。此時門口沒人,除了我們駐足之外,腳步匆匆的行人們甚至不會多朝它看一眼。

  “這是巴黎科學院,我工作的地方。”他吸了一口煙,一邊吐著煙圈,一邊說道,“從巴黎大學畢業之后,沒過幾年我就從阿爾薩斯-洛林回到巴黎,隨后我在這兒待了二十多年,可以說是度過了半生。”

  “如今這兒已經被封閉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恢復。”他出神地望著破落的門扉,隨手敲打著手杖,“到我被迫離開時,還有好幾份研究報告沒有評審,不知道拉格朗日能不能幫我完成它們。”

  “拉格朗日……”我念叨著這個印象深刻的名字。

  “嗯,雖然不在一個院,但我們也算是好朋友,我當時應該聽他勸告的,要不也不會如此輕易就遭到了抓捕。哎呀,說這些,說著說著就有些后悔了。”

  他露出遺憾的神情,又猛地吸了一口煙斗。

  我們繼續前行,見他一路都在沉思,我就沒打擾他。

  轉過街角,再朝前走約莫百米,我們就到了河岸邊。

  “啊,啊,塞納河。”他像是猛然驚醒一般,看著面前渾濁的河流,汽艇帆船在河面上擁擠交錯,無數棚屋架設在河岸兩側,衣不蔽體的人在其中穿行。濃煙、惡臭的河水和污水混雜著在水面上蒸騰,一派嘈雜景象。

  “以前塞納河邊沒這么多人的,但自從巴士底獄被攻破之后,一切都亂了套了。我記得那時候的春日傍晚,塞納河邊的落日真是美極了,我和瑪麗喜歡在這邊散步,順著河邊一直走到大劇院,然后回家。”他瞇眼看著渾濁的河水,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欄桿,“后來事情越來越多,我們就愈加少來河邊,沒想到都成了這副模樣……”

  “說到親愛的瑪麗,不知道她怎么樣了,不過那些人是沖我來的,她應該沒什么事,希望她能夠安然度過后半生,別為我傷心……”

  他又露出悲傷的臉色。

  “沖你去?”我問道。

  “是的,這事兒我們待會兒再說,現在我和你講一講塞納河和大劇院的故事。”他很快將愁緒拋諸腦后,開始給我講他和瑪麗小姐在散步時遇到的趣事。

  于是我們就這樣順著河岸,走了很久。

  “這兒就是我剛剛說的大劇院。”他指著橋對岸的那座高大建筑物,“可惜最近新政府將它關掉了,真是可惜,那兒的交響樂隊和劇團,整個歐洲都得為之驕傲。”

  “十年之后,那兒又重新繁華起來。”我想起來了那兩個女孩,貝亞娜和安娜,她們似乎就在那兒求學過。

  “啊,這樣啊,那挺令人高興的,音樂和戲劇,是人生難得的美好之物。”他點了點頭,又從大衣口袋里摸出一盒煙絲,填入煙斗中。

  走過大橋,我們來到一片看起來頗為繁華卻充滿傷痕的區域。

  這兒有富麗堂皇的宅邸和漂亮的建筑,但只有少部分才得以保全,革命的怒火如同席卷一切的洪流,將任何探出頭的事物盡數沖刷,一部分貴族們遭逢厄難,但仍有許多聰明人在其中存活下來,依附著某些大樹,暗自保全了身家。

  比如昨日所見的拉納家族。

  我身邊的男人似乎對這些建筑的破落沒什么感觸,只是漫步在落滿楓葉、沙土和灰燼的道路上。他饒有興趣的掃視著來往的行人,偶爾抬頭看隨風飄落的樹葉,或是躲在樓上向外張望的、充滿恐懼的臉。

  “革命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改變,雖然科學院在被關閉前受到的影響相對較少,但我依然通過同事們的聊天知道了外邊天翻地覆的事情。

  “瑪麗的父親囑咐她這段時間不要外出,他會盡量幫助我們度過難關,而且他尤其囑咐我最好一門心思待在科學院,不要參與任何有目的的政治活動。”

  他望著街道那頭的一座建筑物,停下了腳步。

  “可我沒有做到。”他嘆了口氣。

  “一開始新政府沒有干預我們的研究,只要求所有發表的文件都要冠上新政府的名字,我們考慮之后接受了,因為這些研究的成果不會被政治影響也不會影響政治,我自認為這是個聰明的決定。這期間我又在新政府的要求下,做了一些早就提出但遲遲沒有定論的變革,沒想到這些科學界的風波,最后會變成一樁政治案。”

  “看,這兒就是巴黎稅務總署。”他指著面前的高樓,說道:“很早的時候,在岳父的建議下,我向稅務司投入了一大筆錢。按照他的說法,有這些資金和我們兩家的地位,我和瑪麗未來無論遇到什么風波都可以高枕無憂。一直到前些日子,他的話都是正確的。”

  “稅務……這可是民眾心里的一根引線。”我說。

  他點點頭,就地坐下,坐在階梯上,繼續說道:“這些錢穩穩的留在稅務系統里,讓我每年都能收到一筆優渥的分紅,雖然我并不是很需要,但總歸不是件壞事。但隨著一場深夜里爆發的政變,我的某個朋友告訴我那些革命者正在趕來抓捕我的路上。

  “瑪麗建議我不要輕舉妄動,等待談判。但我覺得這樣太過草率,科學院里有很多同事的家人都悄無聲息的丟掉了性命或身家,這讓我對那些所謂革命者們充滿了懷疑。爭論過后,瑪麗屈服了,她隨我一起偷偷潛逃出了巴黎城外。

  “然而這次政變的時間十分久,我們很快就被抓捕到,遣送回了巴黎,那時候正好遇到馬拉被科黛刺殺,整個巴黎到處都處于一個極為緊張的時刻。而這個時候,關于我在稅務系統中的資產數額,突然被曝光了出來。

  “后來的一切似乎都順理成章,我成了自由平等的對立面,變成了壓迫者和人民的敵人,他們從科學院將我綁出來,丟進牢里,科學院也隨之被關閉。”

  他站起身來,繼續朝前走,我緊隨其后。

  我們又走過了三個街區,看到了著名的巴黎大學,可那里面都是身著軍服的人,騎著馬的軍官在校園內列隊喊號,一些顯然是學生的新兵面色狂熱,跟著他們的聲音高聲吶喊,聲音清脆嘹亮。

  我看到身邊男人的眼里流露出一絲心痛,他站在門口看了很久,直到一群又一群新兵消失在落滿楓葉的道路盡頭,才繼續前進。

  “我在這兒學習了三年法律。”他說,“同時在別的老師那兒學了自然科學和當時還被稱為煉金術的化學。我喜歡和朋友們爭論、去第五大道的酒吧閑逛,或者陪著某位可愛的姑娘去香榭麗的咖啡館消磨一個下午的時光,那時的巴黎大學是很慢的地方,大家會思考和爭辯,會爭吵也會聽從勸告,可現在只剩下了狂熱和盲目,太可惜了……”

  他繼續跟我說大學以及去阿爾薩斯-洛林研究時的一些事,走著走著,我們來到一個人頭攢動的廣場。

  廣場中,立著一個高高的斷頭臺。

  我猛地看向他。

  他朝我微笑。

  “這兒是圣三一廣場。你好,年輕人,我是拉瓦錫。”

  我熱淚盈眶。

  “嗨,嗨,巴黎的風沙這么大么?”他打趣道。

  原來是這個化學界的偉人,是化學之父。他陪我從科學院一路走來,走過了他和妻子散步的塞納河,走過盛極一時的巴黎歌劇院,走過他讀書的巴黎大學,走過他因其而死的巴黎稅務總署。

  他一路上叼著煙斗,因為和妻子的分離而傷心,因自己的成就而快樂,詼諧幽默地講著故事,毫不避諱地承認自己的錯誤……

  他就這么一路走到了他被砍頭的地方。

  “再見,年輕人,我要去履行最后一個約定。雖然使者讓我在這個神奇的狀態下偷得了這些令人愉快的時間,但我終究還是要死的人,只能和你說抱歉了。”

  他摘下帽子,朝我鞠了一躬,穿過擁擠的人群,走到斷頭臺上,此時,桑松正好將其腦袋按在夾板上。

  使者飄到我的身邊。

  “他和一個醫生做了約定,被砍頭之后,將盡可能的眨眼,來做他這一生最后一個試驗,以驗證死后的意識是否存在。”

  我默然無言。

  死后的意識是否存在呢,和我說話的那些人都是死魂靈么?那我呢?

  我搖了搖頭,不再去想。

  此時,人群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叫聲,站在高臺上的桑松砍斷了繩子,鍘刀落下。

  我等了許久,沒等到拉瓦錫從他毫無生氣的身體上站起來。

  使者落到我身邊。

  “結束了,他的一生。”

  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使者又說道:“走吧,看一些你可能會喜歡看到的事。”

  我跟著它站起身,瞬息間星移斗轉,周遭景色如同萬花筒里的蝴蝶一般旋轉紛飛,片刻后再歸于平靜,而我依然站在原地。

  一名少女從我剛剛來的方向慢慢朝這兒走來。

  是安娜,那個無名士兵的妹妹。

  離拉瓦錫被砍頭,已經過去了二十年,我意識到。

  安娜似乎并沒有目的,只是隨性漫步到這兒,此時的廣場寂靜無聲,只有一名身著黑衣的老婦人坐在長椅上,黑色兜帽罩住了她的臉,紋絲不動。

  她慢慢走了過來,走到老婦人身邊,似乎是累了,便也坐在長椅上。

  “孩子,你在悲傷什么?”老婦人問道。

  “啊,夫人。”她似乎才注意到老人的存在,趕忙道歉,“我就要離開巴黎了,想隨處走一走,或許有些走神,驚擾您了。”

  “沒關系。”老婦人笑道,“我也在懷念過去的一個朋友,只不過已經過去了二十年,都有些記不清楚他的臉了。”

  “二十年啦!”安娜驚訝道,“那您那位朋友肯定和您關系非常好,這樣即使您忘了他的臉,他肯定也不會介意的,因為您在這兒想念他,這就是最好的禮物了。”

  安娜突然情緒低落了起來,垂下了頭。

  “你也在想你的朋友了,孩子?”老婦人問道。

  安娜點點頭,說:“今年是我哥哥離開的第八年了,就像您說的,用不了多久,我恐怕也要忘掉他的臉長什么樣,呀,是該回家去他的墓上送花了……”

  她啜泣起來,我默然。

  那位士兵并沒有留存尸身的墳墓,只剩下一枚送回家中的冰冷銘牌。

  老婦人注意到少女手腕上的手鏈和徽記,眼神突然亮了起來。

  “你是那位安娜?卡蓮?”她問道。

  女孩抬起頭,疑惑的問道:“我是安娜?卡蓮,您是?”

  “你可以叫我拉瓦錫夫人。”老婦人掃了眼廣場的中心,說道。

  女孩驚呼一聲,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掩住嘴。

  “不用擔心,我從朋友那兒聽說過你的名字,安娜,他們都說你是一個很有才華的畫家,也是個天生的藝術家胚子,所以你為什么要離開巴黎?”

  “我……”

  “啊,我知道了,不用擔心,拉瓦錫家和皮埃爾家永遠對你開放,不介意的話,我可以給你提供住所,作為交換,你愿意照顧我這個老婦人的一些生活起居么?”

  “謝謝您,拉瓦錫夫人。”女孩站起身來,深深了鞠了一躬。

  站在一旁的我,露出舒心的微笑。

  使者悄然落到我面前。

  “第四天,到此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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